弘一法師在永春
王友德
從1939年4月17日至1940年11月8日,曆時572天,弘一法師在永春普濟寺靜心修持,掩關治律,爲法師入閩14年,住錫閩南諸寺院中,居住時間最長久的地方。
弘揚愛國
弘一法師放棄教育與藝術而修佛法,豐子恺稱其爲“出于幽谷,遷于喬木。”他出家後躬行實踐,精進不懈,以弘揚佛教爲己任。他由泉入永,甫下車站,即由僧衆迎到城東桃源殿,不顧旅途勞頓,午後即應請主講佛法,題目是《佛教之簡易修持法》。時永春僧衆得知高僧光臨講經,都爭先恐後擁至桃源殿,翹首以盼一睹高僧的風采,洗耳以待恭聽妙谛法音。大殿內外,濟濟一堂,幾無隙地。弘一法師儀態安祥,款款道來。他分叁部分一一開示:從“信仰因果”講至“發菩提心”(菩提二字是印度的梵語,翻譯爲覺,也就是成佛的意思。)再講至“歸心淨土”,由淺人深,條分縷析,不爲玄遠微頤之談,而綱舉目張,徹上徹下,幾包舉無遺。僧衆聽罷,如“飲一勺水,而知大海味”矣。
弘一法師身在空門,卻不忘關注時局。在日本侵略中國,生民塗炭之時,他憤然指出:“中國必勝,日本必敗”。他以佛法衍譯世法,喚醒民衆深信因果,預示日本侵略者種下殺戮的罪惡之因,必將食下自取滅亡之果!時任永春縣立圖書館館長的王錦機先生,素與弘公默契最深,曾把他的演講結合時勢,闡析得淋漓盡致,被弘一法師贊許爲“千慮之一得”:“吾國自光複來曆廿余年之艱辛奮鬥始告統一,而猝遭暴日侵略,極生民未有之慘劫。法師爲吾民族之哲流,且爲衆生中之先覺者,何未一言及之,不知佛以普度衆生爲心、佛法之中即該世法。有如深信因果,則知吾漢族立國數千年來,未嘗以無人道之行加諸異族,而暴日乃以加我。造因在彼,食報亦必在彼!吾國不特無覆亡之慮,且必因此益加鞏固。其次發菩提心,則吾國民響號睡獅,不知自覺自救,今則爲吾全民族生存而戰,爲全世界民族之和平信義而戰。自覺覺他,自救救他,但能不屈不撓,一致團結,則種菩提因者甯患無證菩提果之一日哉。至于專修淨土,以聖谛言之,則脫離此閻浮提惡濁堪忍之世界而進人阿彌陀佛極樂無苦之世界也。以世谛言之,則改革據亂世之政俗而進至升平大同之政俗也。骨肉有聚散而靈魂無聚散,世界有生滅而理性無生滅。佛言衆有叁世,爲過去、現在、未來,正如儒言祖宗、己身、子孫而充類至義之盡耳。積善積惡,余慶余殃,報施不爽如循環然。故體魄之享受有盡而靈性之嬗變無窮。今日吾人爲正義衛國而戰,則生固無怍于人天,即死亦爭光于日月。彼爲侵略殘民而戰,與爲叛國偷生而存者無論,生爲人類所不齒,即死亦曆劫而難複矣。法師所開示,蓋有超乎世法而非世法所能該者……”(王錦機《佛教之簡易修持法》序二)。
弘一法師的遁入空門,不能簡單地看成是消極的避世,其愛國愛民之心,憂國憂民之慮,並不因身在空門而泯滅。在桃源殿,弘一法師曾教導人們在日本侵略者面前,“僧俗要同仇敵忾!”並發問:“你們會不會唱《佛門動員》這首歌?”當他看到詩人鄭翹松寫的《抗戰詩稿》時,大師反複吟誦後,對詩人說:“老先生縣之通儒,抗戰史詩大作前可追杜工部,後恐無來者。”對鄭老有惑而發的愛國詩詞大加贊賞。抗戰期間,法師曾寫下“念佛必須救國,救國不忘念佛”的字句分贈各方。戰亂中,他並不忘拯救人民,衛護國家。他知道爲反抗強暴爭取民族生存是救亡圖存的一條大道。
掩關治律
弘一法師入住普濟寺後,遂謝絕一切,掩關靜修,日以治定律典爲常課,並題額其居曰“十利律院”,四壁挂滿他手書的《古德經》警訓,以自鞭策。又題寫一名聯曰:“閉門思過,依教觀心”。並在大殿兩側牆上,手書佛門警句。左邊寫的是:“內不見有我則我無能;外不見有人則人無過。一味癡呆,深自慚愧,劣智漫心,痛自改革。錄明藕益大師法語”。右邊寫的是:“汝猶有好高務性之念頭,未能放下而未肯與愚夫、愚婦自命。錄印光法師法語”。
弘一法師剛到蓬壺叁角街時,即交代蓬壺郵電代辦所經紀人林庶滿先生:以後凡寄給他的信件,除豐子恺、劉質平、夏丐尊、葉聖陶、柳亞子少數人可送至普濟寺外,其他一概退回原處。並自己把宣紙邊角料裁成細條,親自手書:“收件人不在,退回原處”,把這樣一大疊字簽留與代辦所備用。可見弘一法師下了盡量謝絕塵擾,靜心閉關治律的決心了。
弘一法師僧臘二十四年(僧歲月)中,修行工夫愈進愈深,起先修淨土宗,後來又專修律宗。他爲什麼走進律的一條門徑呢?老人自己曾說過:“自南宋迄今七百余年中,法門陵夷,僧室殆絕,除了扶律,是不足以言振興了。”他曾于釋迦牟尼如來佛前發下弘誓:“……擁護弘揚,南山律宗。願以今生,盡此形壽。悉心竭誠,熟讀窮研,南山鈔疏,及靈芝記,精進不退,誓求貫通,編述表記,流傳後代……”(弘一法師《學南山律誓願文》)。弘一法師在普濟寺夜以繼日,潛心編纂律宗著述,其輯成付梓者,計有:《南山律在家備覽略編》、《華嚴疏科分》、《盜戒釋相概略問答》等。這些著作成爲研究南山律學的重要典籍。佛門尊稱弘一爲“重興南山律宗第一代祖師”。
持戒謹嚴
弘一法師在普濟寺所居之“精舍”,實爲陋室,陳設極其簡單;一床、一桌、一椅、一書架而已,別無它物。他初到永春當天,小住桃源殿。是夜將寢,瞥見床榻上花衾繡褥,陳設華麗,雖是東道主盛情所致,然弘一法師意甚不惬,侍者遂急忙換上素被褥,他才掩門熄燈,安然就寢。在普濟寺治律期間,大師的生活十分儉樸,堅持“衣不過叁,食不過午”的清規戒律,即寒暑不過叁件單衣;一日二餐均在正午12點之前。曾有一次,他應邀參加邑通儒鄭翹松的宴請,左盼右等賓客不齊,而時已過正午,弘一法師毅然起身離座告退。平時,他衣著樸素整潔,有的單衣已多處補丁,還舍不得丟棄。當有人給他換上新的毛巾時,只見他伸出手來,微笑著說:“毛巾雖破,還有巴掌大的一塊可洗嘛。”弘一法師過的是“忍人所不能忍,享人所不願享”的苦行僧的生活。
有一天,大師到某居士家,居士請他坐竹椅,弘一法師把竹椅輕輕搖動,然後慢慢坐下,每次都是這樣。後來某居士啓問,法師回答說:“這椅子裏頭,也許有小蟲伏著,突然坐下去,要把它們壓死,所以先搖動一下,慢慢地坐下去,好讓它們走避。”常人聽此,也許會覺得近于迂腐好笑,但這是修律宗的人認真至極的表示。若模仿這種認真的精神去做社會事業,何事不成?何功不就?故對于宗教上的事情,不可拘泥其“事”,應該觀察其“理”。凡事認真,這可說是弘一法師的人格特點。他的得意門生豐子恺曾寄二卷宣紙,請弘一法師書寫佛號,宣紙很多,佛號所需甚少,他便去信學生:“余多的宣紙如何處置?”豐子恺原是多備一點由他隨意處置,但沒有說明,弘一法師非問明不可。仁子恺連忙回信說明:“余多的紙,贈與法師,請隨意處置。”以後再寄紙,他便預先說明這點。另有一次,豐子恺寄回件郵票去,多了幾分,弘一法師把多的幾分寄還他,使得豐子恺以後再寄時也須預先說明:“衆多的郵票,送與法師”。永春僧衆,攜帶宣紙到寺中敬求墨寶,弘一法師也總要問明余下的宣紙如何處置”諸如此類俗人馬虎的地方,他都十分認真對待,從不苟且。
以書結緣
弘一法師自出家後,對于繪畫、音樂諸藝術的放棄,完全是爲了專注于道德上的進修,而對于寫字一項,卻永遠保持著向上的力行精神,廣施于人,以書會友,而始終樂此不疲。在普濟寺,他的大部分時間,除編著律典外,就是寫字了。寫字成了弘一事佛之余緒,也許弘一法師把它當作是弘揚佛法的一種媒介吧。
法師的一生,對書法最勤,流傳最廣,因他的工夫深,故成就也大。他于早期,曾博采衆長,致力臨摹周之獵碣、秦之鼎彜石刻,以及漢魏六朝的造像、墓志等,于《張猛龍碑》、《天發神谶碑》、《龍門二十品》諸碑更爲得力。故其早年書作,多有魏漢六朝氣息。所作篆書氣息古厚,骨力挺秀。出家後已不多作,只是偶一爲之,在普濟寺時曾特意爲蓬壺郵政代辦所林庶滿先生書寫篆書厝名“德美堂”,這在他出家後的大量書作中很少見,而爲俗人題寫厝堂,更爲少見。大概是因弘一法師感謝郵所替其轉遞郵件之勞,特意破例吧。他出家後的字脫略形迹,戛戛獨造,斂神藏鋒,拙樸平整,筆力聚于毫端,沒有一絲踐人履迹,那沖淡靜遠的韻致,無人企及。他曾說他的字“依西洋圖案畫之原則,竭力配置調和全紙面之形狀。”可見他對章法布置的注重,整齊而不呆笨,于謹嚴之中饒有恬逸之趣。他自稱:“字畫、筆法、筆力、結構、神韻、乃至某碑、某帖、某派,皆一致摒除,決不用心揣摩。”他之所以只著意于章法之勻稱而不肯再作其他的“揣摩”,是與體現其高潔的人格,只求德性的精修而不事才藝表露的思想相一致的。弘一法師在論及自己的書法時說:“朽人之字所示者:平淡、恬靜、沖逸之致也”(弘公書簡《與晦廬論藝書》)。因此可以說,弘一法師那平淡無煙火味的書風,是他從風流倜傥的藝術巨匠,走向弘揚佛法的律學宗師,“繁華曆盡歸淡寂”的形象寫照;也是書法足以表現作者的性格,字如其人的典型。佛門弟子、一般居士乃至普通大衆,以能得到他的墨寶爲榮幸,故求書者常趨之若鹜。弘一法師爲了應付索書,有時興之所至,在寺中一氣寫下數十幅一樣大小的橫披或條幅以備應酬。所寫內容,大多爲佛號或經偈,其中不乏人生警語。弘一法師把寫字贈人看成是廣結佛緣的賞心樂事。俗人把他的字叫做“和尚字”或“和尚體”。有人把兩張同樣大小、書寫同樣內容的字幅相疊,竟能發現上下紙每個字的點、劃幾近重疊!可見其章法經營之功夫。大千世界,有時也遇上令弘一法師不快的索書者。老人雖年屆花甲,但記性特好,某人昔已得到書作,如第二次向他求字,他會“恕不奉贈”。而對于與其深交的文化界人士,則不在此列。故他在永春的僧衆、士林聞人中留下了許多墨寶,特別是在蓬壺,因是弘一法師駐錫的普濟寺所在地,故遺墨更多。惜在文革“破四舊”中,幾被抄沒、焚毀殆盡,而今,劫後遺珠已成鳳毛麟角矣!
花甲初度
1939年11月1日,弘一法師在普濟寺迎來他的60歲壽誕。消息傳開,各方景慕高軌,紛紛敬向大師獻桃祝嘏。得意門生豐子恺繪製《續護生畫集》60幅,遠自桂林寄來。著名畫家徐悲鴻精心爲大師油畫60壽相(此畫像爲徐氏生平得意之作,深得各界贊賞)。廣洽法師從新加坡攜來此畫奉壽。壽慶之日,廣洽、妙慧、瑞今法師及永春聞人僧衆十多人與弘一法師擁坐一堂,吃了一頓壽面,其樂融融。弘一法師甚贊徐悲鴻那練達的繪畫技巧,並感念其一片摯情,遂後書錄所撰《華嚴集聯叁百》偈句寄贈徐悲鴻。後徐悲鴻特爲此畫像補寫《題跋》;“早歲識陳君師曾,聞知今弘一大師爲人,心竊慕之。顧我之所以慕師者,正從師今日視若敝履之書之畫也。悲鴻不佞,直至今日尚沈緬于色相之中,不能自拔。鈍根之人,日以惑溺,愧于師書中啓示,未能領悟。民國二十八年夏,廣洽法師以紀念弘一師誕辰,屬爲造像,欣然從命,就我所能,竭吾驽饨,于師不知不覺之中,以答師之唯一因緣,良自慶幸!所愧即此自度微末之藝,尚未能以全力詣其極也。”時滬上聞人居士聯名發起,集資影印大師手書經典。閩中、泉、晉各界倡議募印再版《地藏菩薩兒華垂迹圖贊》,圖幾十幅,每幅均配弘一題偈頌,精美絕倫,被視爲藝林巨製,法門鎮山之寶!上海“佛學半月刊社”、澳門“覺音社”同時出版特刊,其形式之隆重,情況之熱烈,感情之純潔真摯,實無可複加!弘一法師以其人格的魅力,贏得“人間愛晚晴”(“晚晴”爲弘一之號),蓋極一時之盛也!
在普濟寺祝賀弘一60華誕的過程中,曾出現一小插曲:在賀壽詩中,有一首寫道:“君禮釋迦佛,我拜馬克思。大雄大無畏,救世心無歧。閉關謝塵網,我意嫌消極。願持鐵禅杖,打殺賣國賊。”作者是著名詩人柳亞子先生。當時見者無不縮項咋舌,認爲值此喜慶之時,未免于大師有所不恭。然弘一法師並不以爲忤,即回贈柳氏一紅菊花偈雲:“亭亭菊一枝,高標矗勁節。雲何色殷紅,殉教應流血。”可見弘一法師一腔愛國熱血在胸中奔湧噴礴,即使殉教,也在所不惜。
當時東南亞許多僑領名人也紛紛彙禮金至普濟寺爲弘一祝壽,都被法師一一退回。
秋帆遠影
弘一法師在永期間,廣結善緣,廣施教澤,平素遇事,專求已過,無責人非,在僧衆中樹起了一座人格豐碑。人們一提起他,無不肅然起敬。
大師掩關普濟,曾有一次,基督教某牧師娘慕名往谒。師延人,儀態謙收,先對坐默然良久,既而有所開示,言近旨遠,發人深省。她大受感動,幾近泣下。旋告辭,出謂人曰:“弘公盛德,當世少有,至足令人起敬也。”邑中傳爲美談。
師留永期間,與當時的永春縣立圖書館館長王錦機居士過從甚密。居士自撰《萊園詩文稿》,大師于其卷首題偈曰:“文以載道,豈唯辭華,內蘊真實,卓然名家,居士孝母,騰譽鄉裏。文章藝術,是其余技。“士應文藝以人傳,不應人以文藝傳”,至哉斯言,居士有焉。”又爲其題寫“確齋”齋額及“水春縣立圖書館”立匾。平素與居士時或函箋往還,談道論學。字細小如蠅頭,神韻獨絕,居士愛不釋手,視若拱璧。1940年秋,弘一法師欲離永時,王居士乞言示訓,大師謂:“出家以來二十余年,歲月虛度,無所成就,至用慚愧。此去決再閉關出第二次家,庶幾補過于未來。”
令王居士料想不到的是,弘一法師離永,一別竟成永訣!1942年5月12日,弘一法師在給王居士最後一封信劄中寫道:“……朽人爾來衰老益甚,何時能再入桃源,未可預定,至用歉然。”可見弘一法師在圓寂前幾個月仍眷戀著永春,期望著有朝一日再上蓬山,悠遊林泉,與白雲琴鳥爲侶……。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1940年9月的一天,永春僧衆依依不舍地送弘一法師至邑東冷水村橋亭,取水路回泉州。童子李芳遠曾寫下“銷魂冷水”的詩句,不料竟成日後之谶語!
弘一法師伫立船頭,深情地雙手合十,與送行者道別。一葉孤舟,秋帆遠去。而一代高僧弘一大師的音容笑貌,卻永遠萦系于永春的山山水水。
《福建史志》
《弘一法師在永春(王友德)》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