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的布施學
——《毗耶娑問經》選講 南懷瑾
【編者按】《佛教的布施學》,爲南懷瑾先生1991年8月16日至21日在香港講述《毗耶娑問經》的記錄整理稿。時值中國華東發生特大水災,南先生開講這部系統闡述佛教布施原理的經典,尤具理論和現實上的指導意義。時過七年,長江流域和東北發生比1991年更爲凶猛的水災,全國佛教徒正發揚佛教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的精神,救濟災區同胞。征得南先生同意,特刊登卷上部分講記,以飨讀者。
一、學佛要先從做人開始
《毗耶娑問經》,二卷。由後魏瞿昙般若流支譯出,屬于大乘方等部。新譯有唐代菩提流支的一卷本,歸入寶積部第四十九會“廣博仙人會”。曆史上很少有人研究這部經典,現在的大法師也不會去講它。這部經是以故事的形式,主要講通過布施的功德,由人道進入天道的境界,偏向于形而下的領域。而中國人講佛法,喜歡走形而上學的道路,所以這部經被束之高閣,流傳不廣。
但要研究宗教學術,對這部經就應該引起注意。因爲這部經提供了當時印度社會宗教生活的豐富資料。文字也非常生動有趣,描繪的場景、對話,使人有身臨其境之感,好比在看一部電影劇本。這部經要答覆當時印度人普遍存在的問題,人樂善好施,死後就能升天堂。可是印度宗教所講的天堂有六十多種,那麼這天堂的境界如何,天人是從哪裏來的?從比較宗教學的學術立場看世界宗教,像中國的道教,以及基督教、伊斯蘭教等世界上各種宗教,也都有類似的說法。但天堂是一個什麼樣子,誰也沒有講清楚。站在學術的角度,要對每個宗教的經典和理論作比較研究,天堂究竟在哪裏?要從科學上找出根據來。事實上,人類幾千年來一直在找這個東西。由宗教而哲學,由哲學而科學,現在發展到太空探索,一直在追尋究竟有沒有另外的一個世界。佛對當時外道的種種說法進行了分析,這個分析究竟如何,要求證,盲目的相信是不對的。
許多人學佛有個毛病,好高骛遠,一上來就要成佛,連天人都不在話下了。其實,佛法是五乘道,首先是人天乘,先從做人開始,人做好了,才有可能升天。小乘裏頭特別注重這一點。然後一步步從聲聞乘、緣覺乘、菩薩乘修行,最後進到佛乘,證道成佛。
這部經就是講怎樣生死于天人之間,也就是中國儒家所講的“究天人之際”。學佛要先從做人開始,人都還沒有做好,一上來就把《金剛經》、《楞嚴經》挂在嘴上,一步登天想成佛,那是做不到的!人怎麼做好,就是修善業道。要做多少好事,才能有資格升天,天也分好多層,這裏講的莊嚴天、四天王天、叁十叁天都在欲界天,在佛法的天人系統中還是最基礎的。基督教所講的天堂,就在這一層面。有人說:我只要打坐,到了初禅,就統統超過這些境界了。錯了!達到初禅境界,要看你的心理中貪、嗔、癡等壞毛病減除了多少,你的行爲中功德增進了多少。並不是只要打打坐,就能升天道的,沒有這個事!
欲界天裏還有飲食男女之欲,但你不要輕視他啊,像我們這些人將來能不墮到畜生道裏去,已經很好了,能夠人中再來,已經很難,要想升天,那就更不容易了。所以我常講起當年我的老師袁煥仙先生說的一句話,他對路過的土地廟都要停下來,合個掌,行個禮。爲什麼?“你別小瞧他們,他們成仙,也是經過多少年的修行,做了多少功德。我們將來死後,能不能做個土地公還成問題呢!”這是講修行之難,所以對一切修行者都很恭敬,並不是說要拜他們爲師。
《毗耶娑經》特別提出討論了布施的原則和功德,也就是我們現代人常講的要有愛心,要幫助人。那麼,通過研究布施這個問題,對什麼是真正的社會主義福利,就可以應用上了。搞清楚這些觀念,明白了怎樣做人,怎樣做一個好人,才談得上研究佛學。
二、古代印度社會的宗教生活
(一)佛教僧團的修道場景
如是我聞。一時,婆伽梵遊阿瑜強伽河岸,與大比丘衆俱。
每部佛經的開頭,都標明了這部經的形成、時間、地點和在場者。所有的佛經都是佛的學生記錄下來的,有人向佛提問題請教,佛回答了這些問題,學生把當時的對話記錄下來,標上“如是我聞”,以示負責:我當時聽到佛就是這樣說的。
有人對佛經裏的“一時”感到很好笑,講印度人沒有時間和曆史的概念。其實佛教用“一時”指涉時間有著很高明的道理,因爲時間、空間都是相對的,宇宙的時間只有現在,沒有過去,沒有未來,現在也是轉瞬即逝,暫時叫一個現在。這是一個非常高深的哲學和科學問題。
這部經是佛在中印度恒河邊上講的。
彼比丘衆,所作已辦,盡一切漏,無有障礙,離有不退。勤爲禅誦, 跏趺而坐。隨何處坐?有在地處,二人相隨,如法語論,群行如鵝, 如鴛鴦者;有在空舍,有依樹根,皆悉行禅。能取如來法之光明,正 住威儀。複有無量菩薩衆俱,彼諸菩薩無量功德,名稱普聞。 在場者有常隨佛行的比丘弟子,據《金剛經》等其他經典,始終跟隨著佛的大比丘弟子有一千二百五十人,像叁千弟子跟隨孔子周遊列國一樣。這些弟子都是修行已經得道的大阿羅漢,除盡一切煩惱滲漏,跳出了欲有、色有、無色有叁界,不再退轉。他們或在野地上、空舍裏、樹根旁打坐;或二、叁道友在一起切磋討論學問。經文描述了他們的“團隊精神”,老師釋迦牟尼站起來,學生們像鵝群一樣跟著走;同學間情誼很深,像鴛鴦一樣聯在一起。而且“正住威儀”,舉止表情都很嚴肅端正。在場聽法的還有一些大乘菩薩,與出家的比丘衆不同,他們多爲在家修行的居士,但地位、聲望和學問都很高。
彼處複有無量百千種種樹林,多有淫欲俱耆羅鳥、孔雀、鵝鳥、群蜂 等聲,婆羅枳樹,枝葉垂布。如是處者,欲心懈怠、喜睡頻申,皆悉 遠離,常有無量善香妙華。爾時,佛告諸比丘言:汝諸比丘,常當勤 行,作所應作,持戒正行。爾時世尊與慧命阿難陀、長老大迦葉、長 老舍利弗、長老薄拘羅、長老利波多阿若居鄰等大聲聞俱,歡喜語說。
那裏有無量數的各種樹木,濃蔭遮日,鳥語花香,蜜蜂在花間飛舞,鳥兒在林中做愛。那個場景是很容易使人心生懈怠、哈欠連天(“喜睡頻申”)的,但佛弟子們精神抖擻,遠離欲心和昏沈,在這大好的自然美景中精進修道。這時佛對衆弟子講話,勉勵大家要精勤修道、嚴守戒律,按照正法去做應當做的事。
(二)毗耶娑的來曆
爾時,西方有光明相,猶如日輪。時阿難陀漏未盡故,見彼相已,即 白佛言:雲何世尊,西方分處,焰色光明,甚有威德?
在佛弟子中,這時阿難陀仍有滲漏,還沒有得道,他是在佛入滅後經大迦葉的啓發才證得阿羅漢的。佛正在與弟子們談話間,西方出現一片光明,像另外升起了一個太陽。阿難因“漏未盡故”,他好奇了,問佛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電影演到這裏,開始帶出毗耶娑的來曆。
佛言:阿難,于此世界,有五通仙,名毗耶娑,犍陀迦離婦人之子。 有五百仙,以爲眷屬,住在彼處,勤修苦行,不食而齋,其身瘦瘠, 有命而已。讀誦不住,以爲莊嚴,其名曰阿斯仙童子、那羅提婆、裴 苫波耶那、那荼延那、迦摩延那、赉枳羅婆、轲那娑徒羅陀等,諸大 仙人,相隨經行。
佛告訴阿難,毗耶娑是西方的一位五通仙人,用現在大陸上的術語,就是具有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和神足通的特異功能者。在本經的另一處,佛對阿難說,毗耶娑製作了婆羅門法,並造出四吠陀,他還善知聲論,通曉種種典章書籍。
印度上古時代同中國一樣,也是母系社會,子女的姓氏從母親的氏族名。他母親的姓氏是犍陀迦離。毗耶娑是個苦行者,跟隨他的有五百個修道者。“不食而齋”,認爲連吃素都不夠幹淨,還有殺生的可能,一個個都是餓得“瘦”而且“瘠”,每根肋骨都露了出來,只剩一絲呼吸維持著生命。這些人生活這麼艱苦,可晝夜苦行修道,用功不已。這時正跟隨毗耶娑作修道後的散步。
佛教不提倡苦行,日中一食,不拘葷素,施主給什麼就吃什麼。可世界上修外道的大多吃素,專修苦行,研究人類學的要注意這個差別。
即于爾時,毗耶娑仙亦見世尊,與諸比丘,多千眷屬之所圍繞。諸根 調柔、心意寂靜,在于禅定,離欲安樂,在樹林中。毗耶娑仙既見佛 已,思惟念言:此人應是一切智者,名稱普聞,彼必應是不妄語人。 如是如來勝色具足,諸相成就,甚爲希有,世未曾有,如是色相勝妙 希有。如是世尊,舍王欲樂,舍轉輪王富樂自在,如舍毒食;六萬采 女第一端正,一切舍已而便出家,在林中住。
這時,毗耶娑也看到佛和他千余人的僧團,心意清淨,態度安詳,跳出了世間的欲樂,在樹林中打坐。那個時候,全印度的人都知道釋迦牟尼以太子身份出家的事迹。毗耶娑看到佛莊嚴的色相和諸般成就,心想釋迦牟尼的確名不虛傳,他把王位、尊榮、美女、欲樂和轉輪王的理想,都像毒食一樣的抛棄了,出家修道,這真是世上難得的大丈夫所爲。他是世上大智慧者,真得道者;他所說的,必定真實不虛。
仙人衆中,有一仙人名那羅陀,既見世尊,心生歡喜,以妙伽陀,贊 如來曰: 青色樹林中,誰汪洋金色? 如淨毗琉璃,如日出雲山。 彼時大仙及諸仙衆,聞是說已,心喜開眼,皆悉合掌,欲向佛所。
此時,有一名叫那羅陀的仙人,也見到佛陀的豐采,作一首詩偈贊美佛陀。佛是尼泊爾南部的人,膚色黃中帶紅,全身金黃透亮。這詩若翻成中文,實在馬馬虎虎,大意是說:
在青郁的樹林蔭中, 誰發出輝煌的金光? 通體像琉璃般透明, 猶如雲開見到太陽。
五百仙人聽了這詩偈,都心生傾慕,起立合掌,要到佛前請益。
(叁)苦行外道的一幅風俗畫
爾時,佛語諸比丘言:汝等比丘,見閻浮提如是諸仙,系縛手足,自 懸著樹,不食而齋;著樹皮衣,臥在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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