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于是造成了現在我們頭腦中對“我”的執著根深蒂固。所以,所謂唯識,這個識不像我們的思想那樣東想會兒、西想會兒,那樣雜亂隨機,它是有規律的。之所以我們有現在的人我、法我的感覺,是由于久遠以來已經習慣的執著,由這種執著所産生的現行,也就是我們的各種感覺,既然是由執著這個中心輻射開來的,就會爲這個執著服務——以一種好像非常堅固實有的面貌出現,五種感覺衆口一詞,結果把我們蒙得團團轉。我們總是認爲事物外在表現的五種感覺圍成一個圈,其背後肯定有一個實體在支撐,而佛教認爲只是一個錯誤的執著在支撐,這些感覺都是由執著的種子生起的,這樣一來,明明沒有的東西我們卻感覺實有就不足爲奇了。先前執著的心理活動,導致了後來的錯誤認識,所以說是自己坑自己。
也許有人會問,既然都是我的錯誤認識,爲什麼我看是這張桌子,別人看也是這張桌子?這是因爲這世界是我們的共業所感,也就是說,我們所有人的執著交織在一起共同營造了這麼一個世界。剛才說我們都是自己給自己無形中編織了一套謊言,那麼這謊言就是我們大家所共同“維護”的,達成一致,誰也不戳穿它,共同爲這謊言的出發點——執著服務。事實上若細究起來,這張桌子一百個人看就會有一百個樣兒,都不會相同,只不過都在語言上達成了一致而已。
有人會問了,這執著既然由來已久,那最初的執著是怎麼産生的,如果一開始就有執著的話,是不是類似于基督教的原罪說呀?這就是有沒有頭兒的問題,佛經上常說“無始以來”,與我們口語中的“有史以來”不一樣,無始就是說沒有第一因——根本不存在“原”的問題。這不是躲避問題,任何事都是有前因後果的,不是天産石猴蹦出來的,如果說有一個頭兒,有個開始,那麼這個作爲第一因的東西,它本身就成爲沒有原因的了,就墮入無因論了。于是便成了抱著任何事物都需要原因的信念去尋找第一因,卻得到了一個與自己原本的信念相違反的結論。所以一定是無始,有始論,一定是無因論。
阿賴耶識的理論,簡言之就是認爲世界是明流與暗流交替的刹那變化的雙線結構。事物都在不停的發展變化之中,這種生滅變化可以微細到每一刹那。比如說這張桌子,用了五年,變舊了,它不是那一天變舊的,是每分每秒都在變。也就是說我們的識,前念滅,後念生,時時刻刻在與阿賴耶識相交替。而阿賴耶識是隱性的,這種交替就成了暗箱操作,以致于我們總是被表面現象所迷惑,就像放電影一樣,實際上每秒中都有24格膠片放過去,每一格圖象太相似了,連續放映時由于我們的視覺暫留的錯誤認識,才會覺得好像是同一個人物在活動,佛教中有個專門的詞叫做“相似相續”,指的就是世界的這種刹那生滅相,如此明暗交替,前仆後繼,一切事物得以發展運行,這其中即使有主體,也是變化的相待的主體,不可能存在絕對的不變的實體,所以,阿賴耶識的緣起理論還是在說無我。
有人問“無我,誰輪回?”那麼我要反問:“有我,怎麼輪回?”事物要産生作用,其本身必然産生變化,如果有個東西不變。它就不能參與世界的發展運行,就好像一個母親要生兒子,自身卻不發生變化,可能嗎?這就是“緣起故空,空故緣起”的道理,也是佛教“因緣觀”的核心內容,要安立因果緣起,必須無我。所以,佛教講的因果關系是無我的因果,世間講的因果往往是有我的因果,總想給因果找一個固定不變的主體,作爲作者和受者,可是要是真的找到了這個主體,它自身不能變異,又不能參與生生不息的因果運動,這是自相矛盾。我們普通一談輪回,總離不開不死的靈魂,事實上,如果輪回有個主體的話,也只能是刹那變化的阿賴耶識,想要找一個永恒不變的實體作爲世界的原因,不管是物質不滅的基本粒子,還是上帝,造物主,元神,靈魂,都是不可能的。從這層意義上說,佛教的無我就是無神論,只信因緣,不信主宰。任何人,包括佛,都不能左右我們的命運,像*輪功所宣揚的神教內容,都不符合佛教的基本思想。佛不是提出“無我”來標新立異,他只是覺悟到世界確確實實是這樣的,如實地告訴了我們,佛教其實也不是普通意義上的宗教,“佛教”是佛的言教。
因果業報的問題也只有通過阿賴耶識才能實現,這叫做“異熟”,“異”就是異時,不同的時間,“熟”就是成熟。這就是說,種子薰習到阿賴耶識中後,不一定馬上就能再次生成現行,也可能要存儲一段時間,你造的業,就是通過這種方式保存延續,到以後因緣成熟了再現行。可能有些人還覺得,這種說法還是老一套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迷信!不是這樣,你想想,任何事都是有因就有果,不是發生了就一筆勾銷的,作惡時的壞心眼兒薰成了種子,等到惡緣又湊齊了,這壞心眼的種子有了存活的環境,就現行成了一種痛苦的感受,這一世結不了帳,自然有後世,不論是怎樣的形式吧。所以,要說人的命運由判官小鬼或者是上帝操縱,那是迷信,而阿賴耶識緣起,是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這是規律,你要是非要講“人死如燈滅”,我倒是想不通,人生之中每一件事都是有因有果的,生死兩頭卻是斷掉的,生無因,死無果,這怎麼說都是死胡同。
還有一個問題,有些人會說若以阿賴耶識的理論,我們的現在是由過去留下的種子注定的,而我們的現在又注定了未來。這是不是宿命論呢?不是。種子和現行並不是一一對應的死關系,而是在發展變化之中,是由錯綜複雜的綜合因素決定的。種子生現行是要湊足因緣條件的,如果不給它創造條件,就好象種子失去了土壤、水分,還是不可能生根發芽。我們過去的種子生起的是我們現在的感受,在現況的基礎上我們怎麼想、怎麼做,是我們可以抉擇的,這種“主觀能動性”的參與就直接影響到以後種子的起現,所以佛教是發現規律,改造人生,絕不是宿命論。
關于安立阿賴耶識的必要性,以及對唯識道理的種種疑問,凡是我們能想到的,經論上都有專門的論述,這裏就不多說了。
唯識佛法的大構架到這裏已經有所顯露了,一切皆是識,這樣就打破了主客分立,就打破了普通認爲的物質獨立于意識的獨立實有性;另一方面,這識,又是明流和暗流的交替起現,就是說這世界不是貫穿的,同一的,而是相似相續、刹那生滅的。所以,既不能獨立存在,又不是常一不變,這就是佛教的核心內容——無我。
叁性的存在模式
說了這麼多,都是爲了說明我們這個世界到底是以怎樣的方式存在,是心識,不是物質,是無我無常,不是有我有常。唯識學把這個問題歸納爲叁性——依他起性、遍計所執性和圓成實性,這叁性可以看作是叁種存在模式,這也正是唯識學的核心,
首先,依他起性,就是指剛才所說的阿賴耶識緣起的道理。“依他起”從字面上看,就是依靠其他東西生起,而不能獨立自然生起,就是指世界只是我們的認識作用,而這認識有是阿賴耶識種子與現行交替的過程。這種存在模式是事物的運作規律,不管好事壞事,正確錯誤,都以這種方式得以運行。
而我們凡夫不了解依他起性的緣起規律,卻誤以爲世界是有我有常的,這種只存在于錯誤認識之中而實際上子虛烏有的存在模式,叫做遍計所執性。
如果我們在緣起事物上,不執著有我有常,而能如實了知其本性,這種清淨的真實不虛的存在方式就是圓成實性。依他起性與圓成實性的關系就是法與法性的關系。
還以夢爲例來說明,比如我做了個惡夢,夢見一只老虎要吃我,在夢裏肯定是把它當真了,急的到處跑,總怕被老虎逮著,這老虎就是遍計所執性,因爲你把本不存在的東西當成存在了;這老虎雖然沒有,但這夢還是做了,我意識的這種活動還是有的,這就是依他起性;而如果從夢中覺醒,發覺這都是假的,不過一場夢,否定了錯誤,從正面來說就是認識了世界真實不虛的本性,就是圓成實性。這叁性就是:對世界的錯誤認識是遍計所執性,世界實際的運行形式是依他起性,世界的真實本性就是圓成實性——覺悟的境界。
叁性,把佛教的世界觀、價值觀乃至終極目標以及達到這個目標的途徑都概括清楚了,佛教的世界觀——唯識,就是唯依他起性;佛教的價值觀就是面對真實,認識依他起,乃至改造依他起,趨向圓成實,這樣人生才有價值;佛教的終極目標就是覺悟圓成實性;而達到這個目的的方法就是在依他起性上不增益遍計所執性。
叁性的提出,一句話就是,讓我們時刻認清楚,什麼是有,什麼是無,遍計所執性決定沒有;依他起性是說這世界是相似相續、如夢如幻的有,反過來說,這幻有才是真正的有,因爲存在就只能是以這種方式存在;圓成實性是依他起的根本體性,是佛陀所覺悟的真如,決定是有。佛經裏有時講空,有時講有,有時又說非空非有,看似難理解,其實就是說遍計所執性是空,圓成實性是有,依他起性是非空非有。對于有要如實地有,對于空要如實地空,既不增益,也不損減,這就是佛教講的中道。
由于在我們凡夫的思維世界中,很難正確理解什麼是真實存在,往往是錯誤地把它與“我”等同起來,所以佛教在很多地方都不正面表述圓成實性,只說它不是什麼,不說它是什麼,即只說世界上沒有什麼,不說到底真實有什麼。這自然是一種诠表方便,但人們往往存有有誤解,認爲佛教是虛無主義,主張一切皆空;包括一些學佛的人,也搞不清楚這個問題,總認爲越空越革命,好像誰要不大談特談空誰就不像個學佛的。其實,佛教是非空非有的中道,而且,這個“中道”,絕不是折中的和稀泥。佛教的目的是認識真實,還世界本來面目,既不是有我有常、也不是空無一切,世界確實是這樣存在的嘛!
唯識學的實踐
了解了唯識與叁性,可以說已經基本把唯識學的理論框架概括了,可是唯識學不單是一門理論,更是一個實踐體系。
現在佛教內部流行一個趨勢,就是強調實修而貶低理論,好像只要誰重視理論就說明他沒有修行似的。持這觀點的人其實是既不懂理論又不懂修行。佛教的經典看似浩如煙海,可是都是教人如何修行。這就好象一個人要爬山遊覽,如果僅把地圖研究了一遍就覺得夠了,不用爬山了,實際上一路風光一點也沒見到,這樣的紙上談兵固然是不可取的,但是,若走另一個極端,不看地圖就匆匆上路,費勁不說,要是走上叉路,甚至誤入險途,豈不冤枉!兩全其美的辦法,先仔細看了地圖,再揣著地圖上路,因爲僅靠看地圖的初期印象畢竟還是模糊,帶著地圖,邊走邊印證,越走越明了,登至頂峰,扔掉地圖,衆山一覽,豈不美哉!
我們凡夫的錯誤執著根深蒂固,心性又頑劣,如果不能首先說服自己,不能深切地認同佛教的世界觀、人生觀,就不可能落實到修行實踐上。缺乏明晰的理論思維,僅靠體驗或是情感的信,認識肯定很模糊,信心就不會堅定,稍遇挫折就會動搖,難怪竟然有一些佛弟子跟著*輪功跑了。信佛不是相信佛的法力無邊、有求必應,而是相信佛所說的道理就是真理。唯識佛法是硬道理,看似艱深,解決的全是硬碰硬的問題,是把我們思想上的疙瘩全結開,以求堅定地踏上修習之路。
佛教的中心,就是“無我”。 可以說,這個“我”是萬惡之源,所有的惡行都是爲了這個莫須有的東西而犯下的,爲此還得受報應,你說冤不冤!另一方面,但凡善的事情又都和“無我”有點關系,大公無私,舍己爲人……忘我也可以說是淺層次的無我,這些世間提倡的品德,都可以說是無我的一種表現,如果真地按照佛陀指給的方法去體悟無我,價值是不可估量的!所以,講唯識也好,叁性也好,看似很複雜,都是爲了讓人們打心眼裏認識到無我,能真正以“無我”來看待一切事物,以“無我”的方針指導我們的行爲乃至起心動念,這不是鑽故紙堆的學術研究,而是我們每時每刻所要面對的修行!
唯識學的修習實踐內容深廣,這裏簡單談一點止觀的關系。佛教修行的主要內容,就是對治顛倒的我見,其方法就是通過止和觀。止就是攝心專注不散,觀就是體察法義,以智慧觀照萬事萬物,對治顛倒虛妄。止和觀是互相增上的,認真地學習和思維無我的道理,以此正見觀照世間諸法本來虛妄,才能做到心不攀緣,止息了散亂心,又能更好地體悟法義,照見諸法的真實面目,這就是止觀雙運。單就“止”來說,並不是佛教所獨有的,許多外道的修行方法都可以獲得相當的定力,而無我的觀修方法卻是佛教所獨倡的。如此勤修止觀,反複對治錯誤執著,一步步接近真實,若突破僅從思維上理解 “無我”,而能從整個身心上實證無我,親見真實,便是至“見道位”,也就是成爲了登地菩薩,至此便是踏上了覺悟之路。
韓鏡清先生把唯識的觀修總結爲四句話,叫做“四有四無無障礙觀”:
“只有相似相續,沒有常一不變;
只有相互依存,沒有獨立存在;
只有能分別識,沒有所分別相;
只有一隱一現,沒有真正顯現。”
“只有相似相續,沒有常一不變”是講無常,“只有相互依存,沒有獨立存在”是說沒有獨立實有的我,“只有能分別識,沒有所分別相”就是唯識的唯能無所,只有能認識的識,沒有所認識的對象,“只有一隱一現,沒有真正顯現”是指種子與現行交替的緣起規律。結合咱們剛才談的唯識與叁性的內容,這四句話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了,總的來說就是在依他起性上不增益遍計所執性。
“四有四無”,就是讓大家時時以唯識的觀待方法提醒自己,到底什麼是有,什麼是無,有要如實地有,無要如實地無。現在好像很流行“現實”兩個字,說“你們佛教這一套太不現實”!可是我們認真想想,從小到大,甚至是無始以來,我們哪一天現實過?我們哪一天認識到了世界人生的真實面目?不識真實何談現實!佛教的目的,佛陀言傳教化的目的,就是讓我們時時對治自己習以爲常的錯誤認識,就是每時每刻面對現實,認識現實!什麼是現實?就是佛教中不厭其煩所強調的——無我!唯識的實踐,正是以無我爲中心,聞如是教,思如是理,行如是觀,得如是證。
《唯識淺談(明燧)》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