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平夫婦這樣的經商的“新移民”。“常委”們在懷師這裏互相熟稔了,親熱得就像一家人。送走客人後還會陪懷師聊一陣天。這也是懷師最開心最輕松的時候,大家聽他講故事,說笑話。有時候,老人家說得高興了,還會離座手舞足蹈的即興表演,夜深了還不願散場,就會讓跟隨他多年的歐陽哲做一鍋“炒飯”。多年後,香港的老同學還念念不忘“歐陽炒飯”。
“常委”中還有幾個很特別的人物,一個是百樂門老板蔡ⅩⅩ,一個是華比銀行職員朱ⅩⅩ。他們從來不在“人民公社”吃飯,但飯後一定准時上門,在飯桌邊坐下,十多年來風雨無阻。蔡老板只是微笑,很少說話。朱先生則常常給來客看相算命。還有一位入境處官員林先生,當年聽了懷師的話,曾經冒險爲香港回歸做了貢獻,後來遇車禍成了殘疾人。懷師千方百計的幫他尋醫訪藥。每次林氏夫婦來做客,懷師一定待之上賓。懷師就是這樣從來不忘任何對民族國家做過好事的人。到堅尼地道來的過客就更多了。 那時候,懷師的門戶很松,叁教九流,只要有熟人帶路,一般就能上他的飯桌。有兩岸的高管武將,有銀行家、企業家、藝術家;有小商人、名教授、大學生;有國共兩黨的……頭目,也有江湖上的兄弟大哥;還有美國的外交官、法國的漢學家、印度的金融家和韓國的和尚。 懷師是有教無類,對來客不起任何分別心,只是不願見記者。名記者陸铿和蔔少夫都是懷師的故交,曾經托我傳話想見他。懷師一口回絕,說他們見面後一定會在報刊上舞文弄墨。懷師在香港只想保持低調,不願被媒體打破平靜的生活。當然還有其他懷師堅決不想見的不速之客。曾有一次,我到了堅尼地道寓所門口,見有一位年輕人跪在地上,身旁放著一個大花籃。門房說是來求見南懷瑾的。我見了師兄弟們問是怎麼一回事,他們告訴我:此人自稱是大陸來的畫家,老師的“粉絲”。因爲沒有熟人介紹,不明他的底細,就沒允許他上來。結果他就來這一套,已經連續下跪3天了。懷師知道後很生氣,說這分明是強人所難,要我非見他不可的意思。越這樣就越不想見,誰知他安什麼心。
通常客人們來了,坐下,吃飯,聊天。飯桌上,懷師對來客提出的各種問題,總是有問必答,不厭其煩。有時候引用一段先哲的話,有時候背誦一段古人的詩詞,意思都在其中了。懷師驚人的記憶力,無一例外地給來人留下深刻印象。有一次,我帶文學家劉再複去做客。懷師問他最近在做什麼。再複說在研究《紅樓夢》。懷師說喜歡書裏的詩詞,隨即一首首地背誦起《紅樓夢》裏的詩詞來。又說更喜歡太平天國石達開的詩,有豪氣,居然一口氣背誦了好幾首冷僻的石達開詩詞。
2002年以後,懷師常去上海,飯桌也就隨他搬到了番愚路長發花園的住所。
2006年定居吳江廟港後,南懷瑾的飯桌自然成爲太湖大學堂的中心。懷師年紀越來越大,想見他的人也越來越多,不得不有人把關。一般人也就不容易成爲他的座上客了。除了從前的老學生,此時的來客往往非富即貴。有黨政官員,有富商大款,有太子黨,有秘書幫,還有被帶來表演特異功能的。他們中很少有真來尋師問道的,都是來問神通、問官運、問財路、問婚姻、問長壽,簡直把他當活神仙了。更多的人只是慕名而來,扯上他合張影,就可以拿出去炫耀自己是“南懷瑾的弟子”。似乎精神境界一下子就拔高了若幹檔次。最令人討厭的是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地方小吏。有一個縣級市的副市長酒足飯飽後就開始自吹自擂。說他的兒子沒有一點高幹子弟的架子,放學回家都不用他派車去接。令到當晚坐在後排的兩個將帥後裔不由得互相吐舌頭。 對于這些來來往往的人,懷師很無奈,常說自己是“陪吃飯,陪聊天,陪笑臉”的“叁陪老人”。但他總是以佛家的慈悲語、和善語、柔軟語使來客生喜樂之心。不過,懷師對客人也有嚴厲的時候。有一次,我帶某銀行的幾個高層去見他。他們送給懷師一套18K金雕刻的《心經》。然後說,准備在市場上以每套3萬元人民幣的價格發行。懷師當即嚴厲地說:“你們既然送來了,我不好拒絕。這裏是一張3萬元的支票,就算我買下來了。但你們用佛經來賺錢,將來是要背因果的。”來人就這樣被不客氣地打發走了。事後他嚴肅地說:違背教理戒律的行爲必須指出來。我們絕不能用佛法做人情!
南懷瑾的飯桌是大千世界的一個縮影,是人生百態的一個舞臺,也是我學習懷師待人接物的一個課堂。懷師曾即席做了一首歌詞,描寫他的那張飯桌:《聚散》略
向懷師告別
2010年5月初,“資治通鑒講習班”第二次集會前,我的右眼突然模糊起來。集會結束後,回到香港就去養和醫院眼科就診。醫生檢查後告訴我是視網膜脫落,已嚴重到有失明危險,必須當天住院動手術。聽到這個消息,我猶如五雷轟頂,眼睛對于一個讀書人來說是最寶貴的呀!一旦失明就意味著後半生再也不能讀書寫作了。 當我在電話中把這個消息告訴懷師時,聽說他老人家心急如焚。手術後的叁個月裏,按照醫生的叮囑,不能運動和搭乘飛機,更不用說看書了。白天只能聳拉著腦袋呆坐,夜裏只能趴著睡覺。到了6月初,懷師說要取消講習班的集會。但我執意坐火車回大學堂去主持最後一次集中討論,使講習班善始善終。那叁天裏,懷師盡量自己多講點,要我少講話,多休息。講習班結束回到香港,最初手術似乎還算成功,但後來右眼視力不斷下降到只有0.02了。 8月裏我給他寫了一封長信,想離開大學堂,留在香港養病。他當即回信極表贊成。
2010年9月初,我回大學堂去搬家。臨行前,懷師把我叫到寢室中深談。他說:“未來的兩年裏,你也許有一場大難。要躲過這場災難,就在家一邊養病,一邊好好專修吧。想學佛要先學好做人,改善你自己的修爲,尤其是要少造口業,再不要出口傷人。至于修行中遇到問題,今後可以和我書信問答。我的時日也無多了。在大陸學生中,你是和我感情最深的。我走後,這裏指大學堂也就散了。你就好自爲之吧!今後出去弘法,不要學我。我年輕時曾經發願:弘法不收供養。但這個時代的人對不花錢的都以爲不是好東西,不會認真聽進去的。我自己學佛的路,是從《大寶積經》開始,由《楞嚴經》深入的。希望你循著我走過的路踏踏實實地前行。”朝夕相處了整整兩年,如今要離開懷師了。聽著他老人家語重心長的臨別贈言,我的淚水忍不住直淌。這兩年裏學到最多的正是懷師如何做人。他常說做人要佛爲心,道爲骨,儒爲表。其實,佛心就是一顆善心,對任何人慈悲爲懷,不起分別心;道骨就是無爲而無不爲的清高風骨;儒表就是溫良恭儉讓的言行舉止。這些做人標准寫在紙上,但現實中有幾人做到?我在懷師身邊就看到了這樣一個聖人!
回家後的兩年裏,我把學佛變爲生活重心,堅持每天拜佛﹑禅坐﹑誦經﹑念咒。十天半月給懷師寫一份學佛報告,彙報每天的修行中的感悟,提出種種疑惑和問題。懷師總是及時回複,給我答疑﹑解惑﹑鼓勵和鞭策。我過一兩個月也會去大學堂拜望他。今年6月7日到9日是最後一次見面。接連3天,下午在辦公室裏給我開示修行中遇到的問題。他拿出一本剛出版的新著《瑜伽師地論聲聞地講錄》,要我回去認真研讀,說書內講的都是實修道理,對我有用。他還鼓勵我堅持修證佛法,將來可以直追歐陽竟無一班人,“因爲你可以有他們的學識,他們不肯像你一樣實修。”我說,“老師,你又在忽悠我了,是怕我放棄嗎?無論如何,我還是會循著這條路走下去的。”晚飯後,我還是像往常那樣坐在懷師邊上談天說地。以爲這樣的情景可以一直延續下去,想不到竟是和恩師的最後一面。
8月13日,我打算去大學堂,懷師讓馬秘書轉告:老師感冒,我去了他就要招呼我,希望這次不要去。我頓時覺得他這次一定病得不輕,因爲20年來從來沒有一次不想我去看他的。8月16日,我在報告中問他,讀完了12遍《楞嚴經》,接下去應該讀哪一部經。4天後,他在報告上最後一次批示:“最近氣運不對,我也在維摩病中,深深業力之感,不可說不可說啊,無法與不知者言也。你從那年開始學佛,憑我深切的記憶,你真正發心想修行學佛,散散漫漫的還不到兩年。承蒙信任,你懇切讀《大寶積經》後,我希望你先能做到精讀《楞嚴經》100遍,希望在10年、20年中貫通事理、證得真如,此話早已有所說明,只是你並不留意。我從青蔥學道,身心投入出世修證法門,至今95歲,經常自慚闇頓,對于《楞伽》、《楞嚴》二經,我從數十年身心投入求證的功力,尚不敢說是望及涯際。你這個話已經問過我叁次以上,我都有所答複,或微笑而輕答,實際上語重心長,都已說得明白了。你如果對此有疑,今後10年、20年中,希望你深入《華嚴經》、《瑜伽師地論》二部大經論去吧。我老了,再沒精力多說了,言盡于此,抱歉。”懷師以前對我說話從未如此嚴厲過,最初有點難受。反複讀了很多遍,才體會懷師對我的拳拳之心。但只以爲他是對我愛之深,責之切,沒想到乃是最後遺言。
9月2日,我寫報告回複懷師的批評,回顧了專修兩年來的曆程。5日,懷師請秘書回話:“現在四大違和,這篇報告要嚴重答複的,所以不要著急。慢慢來。”但最後沒有等來他老人家的片言只語。懷師會怎樣答複?這將是夠我參一輩子的話頭了。懷師走前最後吟誦的詩句是:“人曆長途倦老眼,事多失意怕深談。”他是帶著對世事的無奈和對中國文化複興的失望而西去的。告別了敬愛的懷師,我也將開始人生新的裏程了。
《在跟隨懷師的日子裏》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