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我的閱讀記錄 ▼

意在詩外——虛雲峨眉山詩臆釋(段玉明)▪P3

  ..續本文上一頁隱翠微,暗雲疑雨任翻飛。

  雪消曉嶂開天色,撥盡胸中是與非。

  

  其二

  寒雲懶鶴作生涯,爲厭鍾鳴鼎食家。

  自有天真無限樂,蓮收菊放又梅花。[[39]]

  

  如果說真應和尚多少還在虛雲《自述年譜》中有過記載,那妙道師則是完全沒有蹤迹可尋,在迄今所見的相關文獻中。從“七十峰高隱翠微”句看,他也應該是金頂某寺的高僧;而從“爲厭鍾鳴鼎食家”分析,則其出家前應是一位富家子弟。其第一首:表面上是在描述峨眉山頂的景色變化——山高林密,雲雨翻飛,雪積雪消,天陰天晴,然借“撥盡胸中是與非”句,這些景色變化全都被轉爲了法身的顯現,成了妙道參禅悟道的入處。其第二首:“閑雲野鶴”原指放蕩不羁、自由自在,虛雲將其改爲“寒雲懶鶴”,意在突出妙道視孤寂無爲爲淡定自在的隱修生活。“蓮收菊放又梅花”表面上似乎是夏秋冬叁個季節的更替,而內裏卻有自然任運的含意。將後二句連起來,讓人想起禅宗一首著名的詩偈:“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挂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這樣,無論是對山頂景色的描寫,還是對妙道隱修的贊頌,便都有了禅修的寓意。

  金頂原有金剛石、瑞星石、盤陀石等等,黃绶芙、譚鍾嶽《峨山圖志》:“(祖)殿左鐵塔矗立,塔左有石屹然,曰金剛石,又曰金剛嘴。……金殿前有瑞星石,橫過即錫瓦殿。……(臥雲庵)右有盤陀石,石下爲光明岩。”[[40]]許止淨《峨眉山志》卷叁:“瑞星石,在山頂通精泉下、錫瓦殿側。金剛石,……即七寶臺下,有石室、石樞,在睹佛臺岩左,峭削六稜,見者赫然。”[[41]]然金剛石與盤陀石並在舍身崖一線,下即萬丈深淵,與虛雲《峨眉山怪石棲雲》中的“怪石”在“草堂前”不符。是知虛雲詩中所吟“怪石”應是瑞星石,在光相寺前、錫瓦殿旁,且依黃绶芙、譚鍾嶽《峨山圖志》所繪應是一組奇石。虛雲詩曰:

  

  其一

  參差怪石隱峰巅,煙護雲藏不記年。

  爲問老僧顛過未?呼來留伴草堂前。

  

  其二

  白雲抱石石鋪雲,雲石相依渾不分。

  可許老僧來展具,掃開雲石看斜曛。

  

  其叁

  雲去雲來無定處,卻尋怪石作相知。

  無心出岫堪依此,點綴峨嵋又一奇。

  

  其四

  石壑雲濤高際天,渾囵還是太初先。

  坡前犢子迷歸路,引入香風蹴白蓮。[[42]]

  

  其第一首:以“參差”描述“怪石”之“怪”,以“隱”暗指其不爲人留意,“煙護雲藏不記年”喻示其來曆不明。按《漢語大字典》解釋,“顛”有憂思的意思。那麼,後二句即可釋爲僧人將它們移來寺院之前,可否思量過它們的來曆?如將“怪石”視爲真如心性,芸芸衆生既不知道它的來曆,也未覺察它的存在。其第二首:頭二句描述雲石相依的情形,舊時金頂雲氣每從地隙石縫生出。“斜曛”指日落時的余輝。所謂“掃開雲石看斜曛”,即待雲散石清後,日落美景便豁然在前了。虛雲于前插上一句“可許老僧來展具”,遂把此一自然轉變的過程化成了人爲修爲的過程。其第叁首:雲氣可以來去無定,怪石卻是如如不動。不動者爲動者之所依,動者爲不動者之所出。以雲氣喻無明妄念,以怪石喻真如心性,雲石之喻活脫就是佛教的染靜之喻,等同于常見的波水之喻。虛雲稱其爲峨眉的又一奇景,意在強調佛法顯現的如此奇絕。其第四首:“石壑雲濤高天際”既是山頂雲石景象的實寫,也是法相巨大的詩化虛寫。禅宗常用“混沌未開時”、“父母未生時”、“有物先天地”等等指示本心,以強調其存在于分別産生之前。“渾囵”即混沌,“太初先”即天地之先。虛雲借用山頂雲石迷濛難分的情形,別樣地重申了禅宗關于本心的表述。“香風”是禅修的借語,“白蓮”是證道的象征。在禅宗著名的證牛道場裏,未經體認的心性被比喻成未經馴服的牛犢。通過修習,迷路的犢子終得認路回家、成佛了道。由此看到,《峨眉山怪石棲雲》組詩借用山頂雲石景象,連續地表述了一系列的禅宗觀念,從本心的體認到本心的修得,斷斷不可僅以風物視之。

  黃绶芙、譚鍾嶽《峨山圖志》:“金殿左下,新鑿龍泉。再下,古白龍池,深廣二丈,水清。多蜥蜴,色白,微黃,長數寸,四足,兩額豎角,有花文,性馴而靈,相傳爲龍子,遇旱禱雨辄應。”[[43]]許止淨《峨眉山志》卷叁:“白龍池,在大峨山頂,近淨土庵,水極甘美。中有龍子,僧以盤取示遊客,甚馴。遇旱時禱,可致雨。”[[44]]虛雲《峨嵋山頂白龍池》即是對此一景物的吟詠:

  

  一泓如鏡浸寒潭,逝者還從止處參。

  杯渡不嫌江海闊,清虛只在水煙涵。

  泉流日夕藏高頂,雨氣經時鎖法龛。

  世謂池中多靈物,我來思與白龍談。[[45]]

  

  以水池爲鏡不是虛雲的發明,用此觀心也是禅宗故有的主張。在洞山良價水中見影的著名禅話中,此之象征已被昭示得分外明白。另外,心如止水也是禅宗貫用的比喻,意在表述息卻妄念的狀態。兩種意象結合,化出了虛雲此詩的開頭兩句。“杯渡”爲南朝神僧,《神僧傳》卷叁:

  “杯渡者,不知姓名,常乘木杯渡水,人因目之。初在冀州,不修細行,神力卓越,世莫測其由。嘗于北方寄宿一家,家有一金像,渡竊而將去。家主覺而追之,見渡徐行,走馬逐之不及。至于孟津河,浮木杯于水,憑之渡河,不假風棹,輕疾如飛,俄而及岸,達于京師。”[[46]]

  

  這裏,除此典外,還有任其苦海無邊亦當得渡的含意。“清虛”喻明心見性的境界。就此白龍池參,即可達此境界。“法龛”即法相之龛,“鎖”者爲雨氣籠罩。“泉流日夕藏高頂”言白龍池雖在山頂而水不竭,“雨氣經時鎖法龛”言雲雨來時的水池盡失。“靈物”即蜥蜴,號爲“龍子”;“多靈物”即“多蜥蜴”的另類表述,含有此中多真意的暗示。“我來思與白龍談”既是與龍對話的詩化描寫,也有借此悟禅的宗教意蘊。整個詩中,虛雲毫不避諱他的以詩言禅的用意。

  佛光爲“金頂叁相”之一,這在前面已經說過。許止淨《峨眉山志》卷四:

  

  佛光,常放于光相寺前睹佛臺,下爲萬仞深谷,臨岩作欄杆。光起時,寺僧鳴鍾,朝山大衆聞鍾聲齊集,憑欄而望。放光時,每在卓午。先有兜羅綿雲,布滿岩壑,宛如玉地,名曰銀色世界。雲爲水波,爲傘蓋,爲樓臺諸狀,上得日色照之,遂現圓光,從小漸大,外暈或七重,或五重,五色絢缦。環中虛明如鏡,觀者各見自身現于鏡中,舉手動足,影亦如之,止見己身,不見傍人,以此爲異。此名攝身光。光上有金橋如虹,憑空而現,若可往來。[[47]]

  

  虛雲第二次朝峨眉山時見過佛光,《題峨眉金頂舍身崖睹光》即是其見佛光後的詩作:

  圓光映日半天懸,仰望翅然巅上巅。

  只說此身雲裏現,原來紅日並摩肩。[[48]]

  

  此詩作爲佛光景象的描寫,應該特別提請注意的是,其視角不如常人僅是由上而下——由看佛光者而到佛光本身,落腳點在佛光,其所獲者必是奇絕。除此而外,此詩複又通過由下而上的視角,將人與紅日疊置,吟出“只說此身雲裏現,原來紅日並摩肩”的妙句。吟峨眉山佛光者,古往今來不在少數,虛雲借此視角一翻,而使此詩有了新意。合而觀之,此詩又是佛教物我一如、體唯其一觀念的別說。分別爲二,仰慕物象,都是本心迷失的錯覺。

  通過以上臆釋,我們看到,虛雲峨眉山詩盡有宗教意蘊包含其中,不能僅就文學層面著眼。客觀地說,如果以文學評論的尺度,這些詩作無論是就意象還是格調抑或韻味而言,都說不上優秀——意象既不算新穎,韻味也不夠綿長,而格調則主要是宗教性的。然以宗教的立場,則不能不說它們象征性地開掘了一些新穎的敘說(如以雲石之喻替代波水之喻),詩意化地重申了某些禅宗的觀念(如關于禅宗的一些理念),情緒化地表達了某種信仰的傾向(如對真應、妙道的認同)。正是在類似的特性中,虛雲峨眉山詩從世俗詩歌中脫化出來,變成了一種闡教、弘教的作品。不清楚地認識到這一點,就無法真正理解虛雲詩偈中內蘊的要義。

  不止是峨眉山詩,以此視角,虛雲所有詩偈概可由此獲得別樣的、更切本意的理解。由此推開,在釋讀虛雲詩偈時不能僅在文學層面遊走,而更應在宗教意蘊上多做功夫,特別是在宋代以降禅宗詩歌已被納入在了文字禅的範疇以後。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段玉明,男,香港中文大學哲學博士,四川大學道教與宗教文化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導師。

  [1] 馬大品、程方平、沈望舒主編:《中國佛道詩歌總彙》“後記”,北京:中國書店,1993年,頁825。

  [2] 馬大品、程方平、沈望舒主編:《中國佛道詩歌總彙》“序言”,頁11。

  [3] 按,依淨慧主編《虛雲和尚全集》第五分冊《詩偈》(趙縣:河北禅學研究所,2008年)統計,虛雲詩偈共有929首。

  [4] 按,禅宗詩偈的編撰雖有《禅宗全書》(藍吉富主編,臺北:文殊文化有限公司,1990年)可以參閱,從中將其詩偈輯錄出來,仍然不是一件簡單的工作,而況《禅宗全書》收羅仍不完備。

  [5] 項楚:《王梵志詩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

  [6] 項楚:《寒山詩注》,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

  [7] 吳言生:《禅宗詩歌境界》附錄二,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頁356~392。

  [8] 吳言生:《禅宗詩歌境界》“導言”,頁1。按,站在“禅本義”的立場研究禅詩,吳言生先生的《禅宗詩歌境界》應是一個可喜的嘗試。

  [9] 烏格裏諾維奇:《藝術與宗教》,王先睿等譯,北京:叁聯書店,1987年,頁94。

  [10] 段玉明:《中國寺廟文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頁402。

  [11] 海倫·加德納:《宗教與文學》,沈弘等譯,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年,頁147。

  [12] 海倫·加德納:《宗教與文學》,沈弘等譯,頁140。

  [13] 按,依據版頁字數,《詩偈》爲26萬字,《開示》爲22萬字,《規約》爲20萬字。

  [14] 淨慧主編:《虛雲和尚全集》第七分冊《年譜》,頁27。

  [15] 淨慧主編:《虛雲和尚全集》第七分冊《年譜》,頁26~27。

  [16] 按,包城(即褒城)在陝西勉縣,龍洞背、天雄關在四川廣元,劍門關、缽盂寺(亦名忠勤祠,即姜維祠)、姜維墳在四川劍閣,白馬關、龐統墳在四川羅江。

  [17] 賈大泉主編《四川曆史辭典》(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3年)“龐統”條:“龐統(177~213),東漢襄陽人,……後隨劉備入蜀,籌畫奪取益州,率衆攻雒縣,爲流矢所中。今德陽白馬關有祠。”

  [18] 賈大泉主編《四川曆史辭典》“梓潼文昌宮”條:“梓潼文昌宮,在(梓潼)城北10公裏的七曲山上。”

  [19] 陳垣:《二十史朔閏表》,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頁210。

  [20] 按,關于“金頂叁相”的學術性分析,可參看向世山《金頂叁相與峨眉山佛教名山的關聯性分析》(載永壽主編:《峨眉山與巴蜀佛教》,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4年)。

  [21] 峨眉山佛教志編纂委員會編纂:《峨眉山佛教志》,內部資料,2003年,頁113。

  [22] 黃绶芙、譚鍾嶽:《峨山圖志》圖廿五,轉見費爾樸譯:《新版峨山圖志》,成都:華西大學燕京學社叢書,1939年,頁123。

  [23] 淨慧主編:《虛雲和尚全集》第七分冊《年譜》,頁27~28。

  [24] 淨慧主編:《虛雲和尚全集》第七分冊《年譜》,頁47~48。

  [25] 許止淨:《峨眉山志》卷四,揚州: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7年,頁175。

  [26] 淨慧主編:《虛雲和尚全集》第七分冊《年譜》,頁48。

  [27] 淨慧主編:《虛雲和尚全集》第五分冊《詩偈》,頁49。

  [28] 淨慧主編:《虛雲和尚全集》第九分冊《傳記資料》,頁400。

  [29] 淨慧主編:《虛雲和尚全集》第九分冊《傳記資料》,頁401。

  [30] 淨慧主編:《虛雲和尚全集》第七分冊《年譜》,頁163~164。

  [31] 淨慧主編:《虛雲和尚全集》第九分冊《傳記資料》,頁411。

  [32] 淨慧主編:《虛雲和尚全集》第九分冊《傳記資料》,頁411。

  [33] 淨慧主編:《虛雲和尚全集》第五分冊《詩偈》,頁8。

  [34] 《全唐詩》卷一一二,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5] 《全唐詩》卷六九一,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6] 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卷叁《終南別業》,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7] 劉秉忠:《藏春集》卷叁《野園會飲》,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8] 呂溫:《呂衡州集》卷一《道州夏日郡內北橋新亭書懷贈何元二處士》,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9] 淨慧主編:《虛雲和尚全集》第五分冊《詩偈》,頁38。

  [40] 黃绶芙、譚鍾嶽:《峨山圖志》圖四十,轉見費爾樸譯:《新版峨山圖志》,頁213~214。

  [41] 許止淨:《峨眉山志》卷叁,頁125。

  [42] 淨慧主編:《虛雲和尚全集》第五分冊《詩偈》,頁35。

  [43] 黃绶芙、譚鍾嶽:《峨山圖志》圖四十,轉見費爾樸譯:《新版峨山圖志》,頁215。

  [44] 許止淨:《峨眉山志》卷叁,頁133。

  [45] 淨慧主編:《虛雲和尚全集》第五分冊《詩偈》,頁48。

  [46] 《大正藏》第50冊,頁961下。

  [47] 許止淨:《峨眉山志》卷四,頁190。

  [48] 淨慧主編:《虛雲和尚全集》第五分冊《詩偈》,頁193。

  

《意在詩外——虛雲峨眉山詩臆釋(段玉明)》全文閱讀結束。

菩提下 - 非贏利性佛教文化公益網站

Copyright © 2020 PuTiXia.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