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之,對于所有違逆己情、不如己願的處境,不問是非曲直,便猛然生起忿忿不平之感,小則懷恨在心,大則怒火爆發,做出損人害己的惡行。姑勿論其程度猛烈與否,瞋恚必然會導致身心熱惱,理智蔽塞,是蘊藏惡因苦具的淵頭;同時它又是諸善性最冷酷無情的破壞者,就如猛火一樣,在轉瞬間便會將良善的心境化爲灰燼。
瞋恨的心理狀態,名目繁多,《俱舍論》將忿(怒)、恨(內懷怨結)、嫉(妒)、害(欲損害他人之心)一並歸入瞋之等流。《修行地道經》描述瞋行人的個性特點如下:
解于深義不卒怼恨,若怒難解無有哀心,所言至誠惡口,普懷狐疑不尋信之,喜求他短多寤少寐,多有怨憎結友究竟,無有怨驚人怖不懼,多力反複不能下屈,多憂難訓,……勇猛性強難伏……
以上所見,瞋行人的勇猛剛強、無所畏怖、剛愎自用,甚類同于九型人格感官組型中第八型的個性。至于喜求他短,愛好評判,是第一型人格的本色;普懷狐疑,不肯尋信,是第九型因懼怕怒氣會耗費他們的精神能量,故意藉怠惰、遺忘來麻醉自己的後遺症,這是人格在壓力下的解離發展方向。于此可見,感官組型苦于怒氣的煎熬,正與瞋行人受困于嗔怒的惱亂心境,大同小異。
癡毒意指愚癡無知,亦名無明,泛指在見解上、認知上的混淆與錯亂,是一切錯誤決定、疑惑和雜染意識的依賴體,也是叁毒中最難根治的症候。無明雖是無知,但絕不是甚麼都不知,而是不能在自我的觀點以外,整全地就事理的谛實性而知,所以,無明會顛倒真假和因果,例如將緣起中的假我看成獨立自存的個體,又或倒因爲果,倒果爲因。此外,由于其所知是片面而不周備的,所以愚癡者亦不見得對己見滿懷自信,而老是在迷迷茫茫、進進退退、疑疑惑惑中打轉,找不到立足之處,這等如在煩惱和亂局中兜兜轉轉,永無出期。
無明能接六塵外境而起,謂之“相應無明”,又可不因外境而獨起,稱爲“獨頭無明”,但不論哪一樣,都是蔽于真實事理的知見倒錯。《修行地道經》列出愚癡者的習氣,其中“無信”、“作事猶豫”、“不了吉凶不別善惡”、“當畏不畏,不當畏者然反畏之”,相當于人格九型思考組型中的第六型,此型的心智架構是以懷疑爲主,恐懼、猶豫不決、過分警戒是其標記。至于“常喜獨行”,符合了第五型退縮于觀念世界、自給自足的隱密個性。“寡見自大、多食無節”、“人情使之而不肯作,不情不使而更自爲”,是第七型按照無節製的綜合性思維所建構的內在情景,這包括自我的優越感、抗拒受約束、害怕被期待。以上《修行地道經》所載的愚癡之相,概由以偏概全的認知所萌發,這些都可比照于人格九型中思考組型的某些情緒習性。
四、“叁個中心”與“叁毒”的對比
人格九型的“心、腦、腹”與佛教的“貪、瞋、癡”,分屬兩個源流截然不同的論述系統,但都深刻揭示了人格性情中的局部面向。本文比較兩者的目的,不在于判別論理的高下,或令兩者勉強融通,而意在透過兩種人格動力因的解說,顯示佛教心理理論的獨特取向,及其觀點的延伸空間。
1. 共通點:以“知、情、意”爲精神生命的原動力
“心、腦、腹”與“貪、瞋、癡”,兩組觀念的共同線索,是以“知、情、意”爲精神生命的驅策力。“知”(認知)相當于“腦”和“癡”,“情”(情感)相當于“心”和“貪”,“意”(意志)相當于“腹”和“瞋”,這是人與主客觀世界進行溝通的叁個主要向度,具體分別是:(1)人對于事物的知覺和判斷;(2)人對于事物産生的感受、態度和體驗;(3)人調節行動去扭轉事態以實現預定目的的心理活動。從前文分析,“知、情、意”的趣向全然從自我出發,是衆生根據個我的主觀願望、經驗、是否符合自己的看法、情感等需要而定,而對別人的需求則置若罔聞,這是人格九型學和佛法共同承認的觀點。
2. 相異點:“整合”與“對治”的分歧
從前文所見,“心、腦、腹”群組的劃分,楬橥了個性實發源于心靈向度的偏頗運用的事實,推而論之,人格九型亦無疑屬于“執念”推動下的障礙性人格,無論哪一個型號亦不可幸免。盡管這樣,人格九型論並沒有將“執迷”看成是洪水猛獸,反而表示,每個人都需要某種程度的“固執”能量,作爲個性活力的泉源,就好像類型叁追求效率、類型五渴求知識,都是將人性內部的強迫感與不安全感,一轉而爲與生活世界産生關系的能動力,因此“固執”雖不可取,卻非原罪,”固執”的強弱才是造成人格病態發展的關鍵。
就人格九型論而言,我們不能奢求去根除每個人從幼年開始形成的固執模式,因爲基本人格一旦成形,是終生不變的。再者,摒除固執是不必要的,因爲人格需要保留一個支點來認同其思想、感覺和意志,以跟世間達成交流,而唯有穿越在世法關系中諸心理活動所折射出來的人格表象,我們方有機會探尋屬于非人格部分的靈性覺察力,也即心靈的內在本質,就此而論,固執的人格不但毋須根絕,還宛然是一把開啓心性覺醒層面的鑰匙,是故人格九型論不采用對治的方法來祛除迷執的病源,而是提供一幅藍圖,讓個人認清自身的人格特質,同時理解到如何遵循個我的人格型態,以平衡和不偏不倚的步調,充分發揮個性的正面潛能,最終鹄的,是整合到屬于該人格類型的圓融、和樂、充滿生命力的美善狀態。
相對而言,佛教大體上拒認“貪、瞋、癡”的正向功能,總是將叁者定性爲精神世界的瘿瘤、結縛于人心的不善法,所以亟欲謀求對治叁毒的辦法。經中療治叁毒的門徑所在多有,有教學人用不淨觀治貪欲、慈悲觀治瞋恚、因緣觀治愚癡的;有教人照察叁毒現前時的起起落落、無有住處的;有教人切莫誤認叁毒爲心之主的;亦有教人在生不善念時以善念相伴的。不同于人格九型論僅僅在意于救治“知、情、意”的偏差導向,而沒有覺察到叁者的源泉是否清淨無染,上述教法都指向一個目的:徹底斷滅“貪、瞋、癡”叁大不善法,而非停留在叁毒的暫時止息。若從佛家的觀點來看,人格九型學在沒有提供一種正確的人生哲學的情況下,高唱人格的成長,充其量不過是一種“以情入情,以火投火”的下乘之策,只會把心靈從一個煩惱的困境遷到另一個煩惱的困境而已,絕不是治本地解決人生難題之道,故不爲佛法所取。
五、隨順假我以達致無我
佛教心理學在乎的是人類普遍的受苦問題,解脫之道的起點,是接納一套與常識斷然不同的存在觀──無常、無我、苦、一切皆空。秉持著正本清源、斷除妄執的宗義,佛法的心理描述最終指向“空的意識”,視心所等心理活動、虛假的自我意識爲在中間的過渡階段。這樣它就是從意識的另一面,而不是從自我的角度來描述意識。爲了降低意識的水平,佛教發展出各式各樣的靜心和念經的方法,但它們同時又要求注意力和觀察力保持完全的覺知。以禅修爲例,禅者以直趨“空的意識”爲鹄的,而拒絕進入所謂自我意識的“中間地帶”。對于上等根器的人來說,這或許是速證菩提的坦途,但對于中下根器的芸芸凡夫來說,誠如聖嚴法師所言,切實地了解自己的人格和生命動力的來源、建立健康的自我意識,實在是達致自我成長,以及更高層次的自我消融的先決條件。假如只著眼于妄念的消解,無視自我意識的積極面,會不會使未覺悟者拒斥心理層面的一切美好體驗,諸如撼動人心的智性和美感的經驗?這是不無疑問的。果如是,所謂透入“空的意識”,會不會只流于一種脫離實際感知的抽象解悟,而無益于生命上進之路上最基本的自知自信的培養?
誠然在大乘佛法中,不乏肯認煩惱心爲趨向覺悟資糧的言說,例如:“不入煩惱大海,則不能得一切智寶。”、”佛爲增上慢人,說離淫、怒、癡爲解脫耳;若無增上慢者,佛說淫、怒、癡性,即是解脫。”“輪回即涅槃”,在在都表達了不能繞過人格來侈談覺悟的意趣。大乘佛教要求菩薩主動走向世間廣度有情,並教以六度波羅蜜,勉勵菩薩以智慧、慈悲、忍辱等高尚的精神質量來提升存在的勇氣與寛廣的胸襟,坎陷世間而無住自在,這固然展示了生死與涅槃在本體上沒有隔曆,菩提是從煩惱覺悟所得名的真義,但仍然接近于“爲人悉檀”的滋長衆生善根,和“對治悉檀”的以特定修法製止惡行的宗旨,這可相符于聖嚴法師提出的”自我成長”、“自我消融”階段的修身養性工夫,卻沒有直接照顧到“自我肯定”中要緊的一環,也就是,了解人格在”病態”的偏執模式以外獨有的潛能、能力、優點和缺點,以作爲生命成長的著力點之需要。再說,生命成長絕不是一蹴而就的,在過程中必然處處碰壁,遇上重重曆練,這時人們便需要給自己一個回旋和緩沖的空間,采取跟自己能力相符的積極行動,才有勇氣重整旗鼓,再次上路,要做到這點,其實也需要合乎情理的自我肯定,方可成事。
佛法因爲專意解釋共通于全人類的苦難,所以沒有特別發展出在對治與解消執念之外,肯定個別人格中一些可取部分的義說,這一點,從前面“叁個中心”與“叁毒”的對比中可以得見。事實上,佛法對人格系統的論述也極爲豐富,如何善用這些言教,在無我的大前提下,開發人格假我的積極內涵,以期在不脫離人格和個性的框架下,穩步上揚地獲致生命內涵的升進與自我的消融,這也許是佛法人格心理學可進一步探討的方向。
《人格的整合與執念的對治(唐秀連)》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