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格的整合与执念的对治
唐秀连
一、前言:整合还是治疗个体人格?
佛教是宗教还是哲学的论争,由来已久,然而不管结论如何,从释迦施教的
宗旨来看,帮助众生解除累世以来自心制造的纠结和葛藤,重新体认内在明净安乐的本性,诚然是佛住世说法的本怀,因此,释尊无异于一位医术高明的心灵治疗师,佛法则是各式各样治心药方的总和。佛教的因缘观、修行观、解脱观,莫不依于心的染净、真妄,安立各样次第和法门,例如十二缘起的流转、还灭两门,便据心的根本暗昧──“无明”──的存亡而立,可知若离开了心,树立孤悬心外的事相,绝非佛法的宗要。故此,如说佛教是宗教,她的“宗旨”和“教化”重心,便是“开导心之自觉之路”;如说佛教是一个哲学系统,它的根柢,就是涵容在一心的结构内,错综复杂的功能及性相。
从原始佛教以来,关于心理功能和精神活动的表述,在佛典里俯拾皆是,以觉音的《清净道论》为例,从感官如何生起欲求对象、心理上怎样黏着对象、行动上如何招感未来生命,这整个意识的作用流程、心理现象之间的环环相扣,都有详尽细致的描述,俨然是一篇采用了心理分析角度的佛家论著,于此佛学与现代心理学的交会踪迹,显然易见,这自然引起了当代学者的注意,纷纷就佛教与心理学的相关性发表论说。不过在这些沸沸扬扬的讨论背后,考虑到佛教心理理论和现代心理学各自抱持一套对经验心识的源头判然有别的态度,我们还是有必要在两者之间做一番辨析。
如前所说,佛教的教义是转迷为悟,所以其心理学更着眼于在个人的心识中,诱发“迷执”的两大心理根源:内驱力和情绪,以及由这两者所塑造的人格类型。释尊在《法句经》开首的〈双品〉已明言:“心是所有精神现象的先导,心是所有造作的主导,若人造作身口意恶业,必定受苦报,一如牛车紧随牛的足迹。”这表明,心是一切精神活动和行动的本源,若要从作恶业受恶报的轮回锁链超拔出来,人们便需要从转化自身的思惟、念头及动机下手,所以佛教心理学重在揭破七情六欲和妄念的欺惑性,以祛除学人对它们的执取。
相对来说,某些探讨人格类型的当代心理学说,好像风靡一时的九型人格(或称人格九型)理论,虽然也和佛教一样,承认没有经过悉心锤炼的人格,充满着虚诳不实与自相矛盾的倾向,但是这个理论却强调,真我的完全发展与成熟自主的表现,无论如何,必须通过人格类型的具体形式来完成,如果人格被抺煞掉,那么那个“本真的我”,也只会沦为“无木之源”,徒有精神生命的本原却无从茁壮成枝叶繁茂的“生命之树”。只是之故,在回归人性光明本质的路途上,将个体人格抛诸脑后不是一个明智的做法,相反,应该随顺人格的习性与限制,接纳它、改造它、超越它,才是可行之策。然则初步看来,对于如何让人格复归明净的本性,九型人格论和佛法心理学的差别似乎在于,前者是整合取向的,后者是治疗取向的,然而事实是否如此?以下我们将九型人格论的“三个中心”,与佛教的“三毒”加以对照,以期了解两者对待心智活动的原动力取态,有何异同之处,这或许有助于解答前述的疑问。
二、九型人格论的“三个中心”
人格九型理论虽然源于伊斯兰教神秘的苏菲传统,但当它被结合到现代心理学的架构后,它的宗教成分便被淡化与遗忘,而作为一种可普遍适用于不同宗教、社会、性别的人格类型系统,受到广泛的研究与应用。
九型人格学以九柱图罗列出九种“基本人格类型”,每个人都无可避免地属于其中一种。终其一生,个人的基本人格类型不会改变,并会混合一两种相邻类型,因此每个人都不会只拥有纯一的人格型态特质,甚至还可能包含了全部九种类型的特性,但无论如何,个人的心理倾向始终受到基本人格类型的主导。尽管学者使用的术语不尽相同,九种人格的分类和内容却是公认一致的,这包括:1. 改革者;2. 助人者;3. 地位寻求者;4. 艺术型人物;5. 思考型人物;6. 忠诚型人物;7. 丰富型人物;8. 领导者;9. 和平追求者。从另一角度看,这九种人格类型统统源自人类经验世界的三种主要方式:感觉(心) 、思考(脑)、和感官(腹)。虽然九种个性的人都认知到这三个中心,但每种性格类型却会偏好这三个核心的其中之一,藉以获取最令他受用无穷的精神能量。缘此得知,性格类型的养成,其实就是个体偏狭地透过单一的经验中心,以习以为常的方式,与世间经营有限度的联系的结果。
“感觉/心”中心组型的人格,其心理取向决定于情绪和感受,习惯以情感纽带来建立与外在世界及自我的联系。这个组型的人格,能敏锐地掌握到“心心相印”的窍门,但在付出感情的同时,也极度渴望别人的认同。有些感觉中心者会情感过多(如第二型是直接展露丰富的情感,第四型则是间接表达情感),以致热情泛滥、欲爱横流;有的却表现为情感阙如(第三型),对别人怀有深深的敌意。
“思考/脑”中心组型的心理取向决定于思想。对他们来说,观念与知识是抵御外界潜在威胁的最佳武器。出于他们也未必意觉到的焦虑与不安全感,这个组型以跟事物保持距离的思考方式,来响应外在及内在的诉求,唯其如此,在行动方面往往显得过分(第七型)、退缩(第六型)或不足(第五型)。由于过度沉醉在自己的思想世界,他们很容易被执念和偏见蒙蔽。
有别于凭感觉及思考跟世界连结的类型,“感官/腹”中心组型的心理取向决定于参与事务的实在感,与他人及环境的真实联结经验,是推动他们孜孜不息的源动力。但另一方面,如何适度协调与周遭环境的互动关系,则成为这个组型需要面对的挑战。“感官/腹”中心人格总是晃荡于“压抑”与“释放”(怒气)、“感官/腹”“攻击”与“护卫”这两个极端之间,一般来说,他们若非偏向控驭别人(第八型),过于依赖他人(第九型),就是终日忿忿不平。
承上所论,一个人的人格类型,是依靠感觉、思想或感官的经验管道打造而成的,越是未经过深刻反省的人格,越会自甘于封闭在由单一管道所营建的狭小经验领域里。然则,何以个人会偏执心、脑、腹的其中之一,而非遍取三者呢?人格九型论的解释是,三个中心既是心理取向的出发点,也是育养人格的起步点。当人尚在童蒙阶段,与父母及生活世界密集互动的过程里,逐渐感知到由挫折与危机所引发的不良情绪,诸如恐惧、不安、怀疑、被遗弃等等,这些负面经验的结果,一方面编织成儿童的世界观雏形,另一方面,迫使他们尽快学会如何在这世上生根立足。尽管他们的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之间,也许存在着巨大的落差,他们选择的生存方式──或汲汲于经营人际关系(情感组型)、或孜孜以求强化思惟能力(思考组型)、或致力于改变周边环境(感官组型)──无疑地,乃系孩童根据他们对世界的认知与理解所作出的回应,缘此而造就了日后的基本人格类型。
无论是感觉、思想和感官,人格九型的三个中心,仍然是属于心理层面的东西,是人们面对外界时的自动反应机制,只不过积久日深,而被误认为自我与他人的本性。虽然三个组型的人格都各受到自身习气的牵绊,不过人格九型学并不肆意谴责人格的龌龊不堪,亦不主张取消人格的自我意识,盖其立论前提指出,人格的发展是为了保护更高层次的真我,两者之间具有不可分割的关系。因此,我们毋须藉着征服人格以臻至“高我”,而应该使人格朝向适度和平衡的发展,能够做到这点,人格便会迈往整合的(朝向健康、自我实现之发展)方向,否则,则是恶化的(朝向不健康、神经质发展)方向。在这个从整合走向恶化方向的连续体当中,在唤醒灵性层面的觉察力一事上,人格始终扮演着一个无可替代的中介角色。人格好比一面镜子,它能够反照出在灵性层次的本真的“我”,这是因为,当人们能辨识出人格的自动反应时,就可以利用这些反应作为对生命真实本质的提醒, 从而分辨出哪个是依附于人格的我,哪个是属于人格无法成为的觉悟的“我”。
三、佛教的“三毒”
谈到精神生命的动力因,佛教的“三毒”可与人格九型的“三个中心”相比拟,然而有别于后者不全盘否定三个中心的正向功能,“三毒”则被界定为精神世界的污染物,是腐蚀心灵的罪魁祸首,一切烦恼和不善法的根源。“三毒”即是贪毒、瞋毒和痴毒。以下先说贪。
贪者,绝不止于一般意义下的欲壑难填、贪得无厌,而是以“耽染爱着为自性”,这是从自我爱出发,希望人事能顺着己意发展,能满足自我的尊荣感和宰制欲。此自我爱恋的不辍扩张,常体现为无止尽的欲望与贪恋,对未得到的,不惜一切去追取;对已到手的,万万舍不得放下,一言以蔽之,是藉坐拥众物来伸展自我的版图。欲贪会衍生恶劣的心理质量,《瑜伽师地论》便以悭(吝)、憍(自大)、掉举(心浮动不安)同属贪之一分。大乘佛教的贤圣认为,贪毒的有漏性质不因爱染对象的转移而有所改变,故贪求饮食财利固为贪着,爱佛贪灭亦何尝不为贪着?此境界虽异,染着自我则无别故。
贪毒本为众生所共有,但如惯习于多起某类烦恼,就会造成不同的个性,因此经中有贪行人之说。贪行人的特性是自我爱极其强烈,虚荣心重,对自他的感受和情绪都能了如指掌。《修行地道经》观察人情凡十九辈,谓贪淫相“多言喜啼易诈易伏”、“忘失小小而甚忧戚,闻人称誉欢喜信之”、“喜净洁衣好着文饰,庄严其身喜于薄衣”,都是指陈其人善感而行事虚浮,不过贪行人的同理心特盛,所以亦拥有慈敬长辈、巧黠妍雅、柔和多哀、放舍施与的优点,这样看来,贪行人的性格特征大致相类于人格九型的情感组型,尤其是第二和第四类型。
瞋毒,又名瞋恚,是由于欲求不满所暴发的敌意情绪。简而言…
《人格的整合与执念的对治(唐秀连)》全文未完,请进入下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