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但是,因爲他“籍教明宗”而帶來了對他的非議,即認爲他重視教理使法眼宗風“漸失醇正,數傳即絕”。⑧這是有失公正的。第一,如前文所述,延壽的“籍教”只在于“圓融”,“悟宗”只在于“心行”,目的就在于破除偏執教法和斷空邪見,強調“實踐出真知”。這正是契合了禅宗頓悟旨趣。第二,融通各種教法,主張權實相宜,方便權巧,隨機度人,正是法眼宗風的實質。第叁,延壽標宗菩提心行即契達佛法真理,就在于反對“標新立異”而執此非彼、尚務空玄、缺失醇正之弊風。第四,提倡通明教法,學修並進,在于對治當時僧徒愚昏無知、妄作人師諸病等。總之,延壽殚精竭慮,苦口婆心,並不是要執教廢禅,而是觸景生情,所謂“指點江山,激揚文字”而已。
禅學思想大致經曆了依教修心禅(如安般禅、五門念佛禅、實相禅)、悟心成佛禅(如達摩面壁、六祖頓悟)、超佛祖師禅(如南嶽懷讓、石頭希遷)、越祖分燈禅(如曹洞、雲門、法眼宗)等。從依教修禅觀到直接見性成佛,也就是由漸悟到頓悟。他們分岐或側重的焦點在于“教”與“禅”(又稱“宗”)的關系上。本來,兩者之間或者說理論與實踐就是一致的,所謂禅教不二、互契互入的,也就是定慧相資,行解相應,理論與實踐相結合,在實踐中契悟真理,服務並超拔人生。爲此,要反對作表面文章,只在名言上聚訟、執著。或棒喝,或參話頭,或機鋒相搏,等等,都是祖師們誘導人們頓悟之法,以印心悟性爲本,這本身就是大智大慧的表現。祖師們設門立宗,多據《楞伽經》“宗通相”衍生。宗通相主張自覺智證,但並非不要教理教法。《楞伽經》言:“謂九部種種教法,離異不異有無等相,以巧方便隨順衆生如應而說,令得解脫,是名通相。”“但爲饒益衆生亦非不說教法,如爲愚夫以指物,愚夫執指不得實義。”也就是說,禅宗提倡不立文字,直指人心,主要還是對治愚昧妄執,這與廣施教理是殊途同歸的。曆代禅宗大師或籍教明宗,或伸宗融教,都極盡教禅配合之妙。慧可傳《楞伽》,弘忍、慧能亦皆誦《金剛》以印頓悟;曹溪、慧忠、大珠等之所說,未嘗不融會經論妙義。
唐朝中後期,到五代十國(907—960年)及宋初,禅宗正處于越祖分燈時期,沩仰、曹洞、臨濟、雲門、法眼五宗相繼産生。宋僧明教大師評雲:“正宗之大鑒,傳既廣而學者各務其師之說,天下如是異焉。”這種“百家爭鳴”之局面,進一步加深了禅學中國化和中國佛教禅宗化。但後來者多各自爲正,也加劇了中國佛教衰亡和變異。這些宗門禅者,借頓悟之名,妄執宗師名相,要麼守空玄談,要麼狂禅怪行,大作喝佛罵祖之事,毀棄信解行證,無益于社會,無補于現實,失去了禅學原本積極的精神。總而言之,是割裂了禅與教的關系,陷入無明絕境。
五宗中,法眼宗産生最晚,其創始人文益(後賜號法眼)頌六相近《華嚴經》,二祖德昭興天臺宗傳《法華經》,叁祖延壽合會諸教宗歸一心,都是應機適時,校正當時宗門禅弊病的。
文益在《十規論》自敘中,認爲,“未經教論,難破識情”,遂將“宗門指病,簡辯十條,用诠諸妄之言,以救一時之弊”。⑨這十條宗門弊病是:一,自己心地未明妄爲人師;二,黨護門風不通議論;叁,舉令提綱不知血脈;四,對答不觀時節兼無宗眼;五,理事相違不分濁淨;六,不經淘汰臆斷古今;七,記持露布臨時不解妙用;八,不通教典亂有引證;九,不聞聲律不達理道好作歌頌;十,護己之短好爭勝負。在文益看來,不通教典不明事理是“魔強法弱”之原因,不修叁學(戒定慧)必有叁毒(貪癡),“以汙露爲慈悲,以佚濫爲德行,破佛禁戒,棄僧威儀,……口談解脫之因,心弄鬼神之事。”[10]
延壽與文益相比,更側重于從理論的高度進行層層細密的論證、校正,而且議論的範疇更加廣泛。若歸類總括,宗門弊病主要在“狂慧”和“癡禅”兩方面,各自都有諸多現象和危害,所謂狂慧而徒自勞神,癡禅而但能守縛。延壽在《唯心訣》[11]中,將宗門弊病列爲120多種。諸如,或效無知同木石之類,或內守而端居抱愚;或見異而各立法界;或尚空見排善惡而作真修,或解不思議性作頑空;或宗教乘而毀自性之定,或弘禅觀而斥了義之诠;或退墮而成放逸,或語證相違而虧實地;或守寂而住空失大悲之性,或泯緣而厭假違法爾之門;或解不兼信而滋邪見,或信不兼解而長無明,等等。實際上,延壽要列舉的不僅在教內,也針對社會學術界存在的弊病、學教與修禅多方面的偏陋。他認爲,造成弊病的原因“皆不能以法性融通,一旨和會,盡迷方便,患溺見河,障于本心,不入中道;葡匐于升沈之路,纏綿于取舍之懷。”
總之,文益也好,延壽也好,他們都是“欲藥當時宗匠
郁之病,亦不得已而爲之”,才“于無言之中強顯其言,向無法之中強存其法”。[12]另外,任何宗教、宗派的産生都與一定的社會文化背景緊密相連,法眼宗的産生及延壽一心爲宗的建立,也毫不例外,反映出不容忽視的社會內涵。
越祖分燈之五宗,大致都興起于唐武宗滅法(8441—846)之後(只有沩山在此之前)。藩鎮割據一方,到五代十國時期,更是四分五裂。這是禅宗內部形成各自稱尊局勢的社會基礎。太虛大師(1889—1947)認爲,在唐武滅法之前,禅宗中那種多行于荒山僻地、而不重視律儀經法的傾向,也使佛教內部産生了離心力。[13]這大概是偏執“出世”而空無斷滅的狹隘心態造成的。但那種“黨護門風”和“護己之短”,多醉心于世俗名聞利養,又與誤解“入世”而汙行墮落有關。這樣,在教則招致摧敗,在社會則激起紛爭。延壽確立一心爲宗,統一精神信仰,倡導菩提心行,無疑具有積極意義。這既是佛教禅宗思想精髓,也符合中國傳統文化追求。“中國文化蓋以人文思想之圓融廣大爲主。唯其圓通,故容忍性大,而無劇烈之思想與宗教等鬥爭;唯其廣大,故涵育功深,而能混同其相與接觸之民族與文化,而爲無窮邁進,今試以禅宗之發展言之,則亦有可爲此說明證者。”[14]延壽所在的吳越王錢,唐末任鎮海、鎮東節度使,封越王(後改封吳王),907年被後梁(907—923)封爲吳越王。曆五王,于978年降于北宋。吳越始終臣事中原王朝,基本上使用中原王朝的年號,保持藩王的格局。也就是說,他們一直認爲自己是中原王朝的一部分,這對形成統一的社會文化體系必有很大的影響。
唐末五代時,北方中原佛教義學不主一宗而是以疏通性相、精研大小乘的綜合形式出現的。北方義學高僧還多南來弘法。如,後唐(923—936)可周在乾化二年(915年)到杭州龍興寺弘傳《法華經》。吳越武肅王曾賜他佛缽、紫衣,加號“精志通明”。另一位高僧皓端(889—961),也曾習學《法華經》,于杭州羅漢寺通達天臺宗一心叁觀之學,著《金光明經隨義釋》10卷,詳說佛性之義,教化人們行大乘菩提之法,會通了天臺、慈恩諸宗要。吳越忠獻王賜他紫衣,別署“大德”,號“崇法”。[15]他們在吳越弘法的時間,正是延壽出家前後及住持雪窦、靈隱寺的時候。分析延壽的佛學思想,與可周、皓端的主張具有明顯的相通之處。或者說,延壽基于當時社會政治理念,抑或有意識地建立和完善他的佛學思想體系
聯系到他著作中一再提到“匡國保家”的問題,恐怕這也不算臆斷。當時,高麗國王奉讀《宗鏡錄》等著作之後,遣使致書,向延壽敘弟子之禮,並派36位僧人跟他學法,弘傳“一心爲宗”思想,恐怕也不只是乘興之舉。
由上所述,我們是否可以這樣說,法眼宗在延壽之後趨于宗門淡泯,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一心爲宗不主張偏執,其心行圓融的主旨容易淡化宗門意識。再者,其盛衰,如宋明教大師評雲“蓋後世相承,得人與不得人耳”,也遵循“苟非其人,道不虛行”之理。太虛大師認爲,中國佛教會教明宗,未能將宗乘建立在穩健的教律之次第上,致使後來末流頹敗,一代不如一代。延壽本人雖能嚴戒律精教義,但因“永明之世,雲門宗等方盛興;且時主各據一方而易分道揚镳,故永明未能爲禅宗奠下萬世叵搖之基石。”[16]然而,永明延壽那種精勤的心行和精神,爲後來者樹立了楷模,還是有益于社會的。
注釋:
①⑦《續藏經》卷111,頁0165—0166,(臺灣)新文豐出版社印行。
②《上谕》,《宗鏡錄》頁7,(西安)叁秦出版社,1994年10月版。
③宋·智昭《人天眼目》卷四。
④《續藏經》卷110,頁0883—0956。
⑤《續藏經》卷105,頁0016—0021。
⑥《五燈會元》頁604—605,中華書局1985年版。
⑧《中國佛教(一)》頁348,(上海)知識出版社1980年版。
⑨《續藏經》卷110,頁0877—0882。
同上,頁0882。
同上,頁0957—0963。
元·愠恕《題重刊十規論後》跋。
太虛《中國佛學特質在禅》,張曼濤主編《現代佛教學術叢書》(2),頁70,(臺灣)大乘文化出版社。
《現代佛教學術叢書)(4),頁238。
宋·贊甯《高僧傳叁集》卷七。
《現代佛教學術叢書》(2),頁80。六朝時期佛教在嶺南地區的傳播
《延壽“一心爲宗”的現實意蘊》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