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其中有四種是片面的、失當的,只有一種是事理俱融、全面正確的。失當與否,可以用正、偏來表示。曹山本寂的概括簡明扼要:
“正位即空界,本來無物。
偏位即色界,有萬象形。
正中偏者,背理就事;偏中正者,舍事入理。
兼帶者,冥應衆緣,不墮諸有,非染非淨,非正非偏,故曰虛玄大道,無著真宗。”
用以上正偏五位來說明理事關系,猶嫌不足,則以君臣二者來進一步明其大體,就是:“君爲正位,臣爲偏位,君視臣是正中偏,臣向君是偏中正,君臣道合是兼帶語”。
顯然,“兼帶”也好,“君臣道合”也好,才是曹洞宗的理想哲學模式:克服各種片面的認識,達到由事見理,即事而真,事理圓融,混然內外,和融上下,方爲至上境界。
運用近代語彙來解釋上述名相是一回事,真正貼近曹洞去理解其原初的“本來面目”又是另一回事,這種差別多少有點類似文物保護修複領域裏的“整舊如新”和“整舊如舊”之異。從後者的角度來說,由石頭宗系達至曹洞宗,其長于形而上思考這一思想家特質漸臻成熟完善,這是就內在之質而言;從外在形式看——當其開宗立派、亟需建構自己獨特哲學體系時,困難便發生了:建築這一新型大廈的磚瓦材料嚴重不足,更准確地說,只能從別處借取現成的名相範疇爲我所用,而完全創立全新的名相體系,則十分困難。曹洞借用“君臣”之說,即是最主要一例。後世論者往往指出其與世俗政治之關系(如中唐以後重振君權思潮之影響),並無不妥。但言僅及此是很不夠的,更重要的問題可能在于:中世紀的禅思想家們,在努力建構自己的思想體系時,越來越面臨著缺乏新的哲學語彙的嚴重困難,因此,這種努力就時常處在內在的思想張力與外在的語彙貧弱矛盾之間,顯得力不從心,以至于反複借喻,來回比說,本欲申明宗旨,反使宗旨本義爲繁複借辭所掩蓋,變得迷離含混。例如在闡述“君臣五位”時,往往配以《周易》的一些卦象:將“正中來”配以“大過”;“偏中至”配以“中孚”;“正中偏”配以“巽卦”;“偏中正”配以“兌卦”;而“兼中列”(兼帶),則相當“重離”。或者以圓相符號表示:爲“正中偏”,爲君位;爲“偏中正”,爲臣位;爲“正中來”,示君視臣;○爲“兼中至”,示臣向君;最後,●爲“兼中列”,爲君臣合。對此,後世學人當然只能取得魚忘筌之法,來辨明領會其精神要旨了。至于對本宗如何朝新的方向發展,亦即創新的突破口何在,則鮮見指導性意見,特別是有關本宗區別于其它宗派的特色,如重視知解、善于融會、坐禅看經,更未及作任何自覺系統的反思。如此,曹洞立宗之初,即埋伏下宗門內在的深刻危機。曹洞宗後世發展中,在大陽警玄和天童如淨兩度毅然自斷法統,與此大有因緣,良足深悲!
在修行實踐上,曹洞宗立足于理事回互的基本理念,多方施設,接引學人。良價立“叁種滲漏”、“叁路”,本寂立“叁種墮”,均屬此爲。所謂“滲漏”,指錯誤見解,包括見滲漏、情滲漏、語滲漏,即指從見解、情志、語言文字等叁個方面,背理執事,墜入世俗錯誤知見。作爲對治“滲漏”之方,良價指出叁種手段即“叁路”:鳥道、玄路和展手。鳥道者無蹤迹可行,示參學者需直下體悟;玄路者如“夜半正明,天曉不露”,說明明暗“回互”,學人要蹈此路;而展手者,示學人事理雙明、體用無滯,盡展兩手,直入般若門。
曹洞宗門既立,在洞山繼良價之後住持該山的相繼有道全、師虔、道延等(生卒年不詳)。曹山本寂門下參學的知名弟子亦有道延、從志、處真、慧霞、光慧、弘通、行傳等。以上諸禅師亦多留傳有機鋒問答,但是法脈都傳之不遠。真正將曹洞法脈保存下來的是雲居道膺一系。
雲居道膺(846—902)也是洞山良價的法嗣。俗姓王,玉田(在今河北)人。少年在範陽(治今河北涿縣)延壽寺出家,初修小乘戒律。後往終南山之翠微寺參無學禅師(丹霞弟子),繼往筠州(在今江西高安),參洞山良價,終于契悟,領會得洞山的宗旨。良價印可道:“此子以後千人萬人把不住”,許爲門下弟子中的領袖。後至洪州(治在今江西南昌)雲居山創真如寺,講法30余年,大振曹洞宗風,風被海內外,徒衆多至1500人。其海外傳人中,著名的有新羅利嚴(870—936)、高麗慶甫(869—948)等,利嚴得法歸國之後,創須彌山派,爲海東禅門九山之殿。
道丕(
~905),亦作僧丕。長安人,在家時以孝親著名,親殁出家。是雲居道膺的法嗣。居洪州鳳棲山同安院,學者雲集,世稱同安祖。其同門爲道膺法嗣者,知名的還有懷晖(生卒年不詳)、懷嶽(
—945)、本空(生卒年不詳)、道簡(生卒年不詳)等人。
僧志(生卒年不詳),又作觀志。嗣同安道丕,繼其丈席。後世稱爲鳳棲祖。
緣觀(生卒年不詳),嗣同安僧志法席。住鼎州(今湖南常德)梁山,後世稱梁山緣觀。
綜觀曹洞宗在唐五代的整體狀況,可以分爲叁個截然有別的時期,即前曹洞宗時期、成立時期和第一個低潮時期。
所謂前曹洞宗時期,即以石頭希遷、藥山惟俨和雲岩昙晟爲標志的醞釀准備年代,時間在700—841年之間(以石頭生年和昙晟卒年爲始終)。這一長達百余年的准備年代,爲曹洞宗的成立提供了充足的、直接的思想來源,就思想的成熟度來說,這種培元固本的工作使得曹洞一宗先天地具有了某種突出的早熟性。以至于當曹洞宗在9世紀(807—910,以良價生年和本寂卒年計)正式成立的年代,其創立人所做的工作主要就是將現成的思想資料(“偏正回互”)予以整理,使之向高度成熟和缜密的方向上進一步拓展(配以君臣五位乃至《周易》和道家思想資料),同時在接引學人的實踐之中,將其盡可能地操作化(良價所謂鳥道、玄路和展手)。這樣一來,一種看似矛盾的奇特現象就出現了:曹洞宗成立之時,其思想義理之基業已築就,創立者們(洞、曹二師)努力建構適應成立需要的宗門哲學大廈,卻發現缺乏足夠的新鮮資料可以運用,于是大量的原非佛教的無關資料被借用進來,例如君臣、功勳、易卦等等名相被吸收進來作爲主要的範疇,用以建構這座大廈。這與一般禅師隨機應化、隨緣施設是有著本質區別的:後者只是隨手利用外緣開示學人而已,曹洞宗卻不得不搬運外緣來作爲基本材料,建構和發展自己的核心體系。就這一點而言,這種思想的早熟性,使得曹洞宗具有某種悲劇意味,剛剛開始就告停滯,新的理論生長點無從尋覓。日本學者忽滑谷快天在論及曹洞宗第二位創立人本寂時,不無沈痛地說過:“使洞山宗旨明于世者本寂也,使洞山宗旨墜于死型者,亦本寂也。”(《中國禅學思想史》,上海古籍出版社,第283頁。)這是迄今爲止,就曹洞宗成立之悲喜劇所僅見的一則全面評價之語。明乎上述因緣,則知“墜于死型”,責任不在本寂,在乎時節因緣耳。當然,這也說明,所謂宗派成立年代,亦有人爲劃分之弊,“曹洞”因爲約定俗成之一名相,宜明其親密關系,但當初徑直呼之“曹溪洞山”、或“石頭曹山”以明乎其宗派的真正思想源流,亦未嘗不可。
曆經8世紀准備、9世紀成立的曹洞宗,甫一成立,即進入相對沈寂低落的年代,終唐末五代之世,乃至于入宋之後,雖然在本寂特別是道膺下勉爲傳承,數代之間有迹可尋,但無複乃師乃祖光耀千古之舊觀。這一局面橫貫10至11兩個世紀。此中當然不是以名僧論世,最爲致命的問題在于:新的義理的突破口、生長點未曾找到,故無新的氣象可言,因果如是,即以禅門宗派亦未能稍稍有所逃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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