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本文上一页一派禅语机锋的掩盖下,哲理时而晓畅明白,时而幽暗迷离,山重水复,但是至此,昙晟拈出“偏正回互”说,豁然之间,柳暗花明,瓜熟蒂落。
“偏正回互”正是曹洞宗的根本宗旨。
宗旨既立,宗派成立的年代也就到来了。
二唐五代曹洞宗
9世纪连同其前后一二个世纪,就禅宗的全面鼎盛这一点而言,如果称之为“中国宗教的中世纪”,可以说并无过份之处。与西方“黑暗的神学中世纪”相比起来,则中国的这个宗教鼎盛的中世纪,情况可能完全不一样。仅从外观而言,如果说在西方中世纪,“宗教裁判所”守护了“愚昧与黑暗”,那么在中世纪的中国,连续数世纪从禅僧之中代代涌现的智慧群星却震烁今古。
简略地指出这一外观上的重大差异并称颂之,是远远不够的。中国的宗教中世纪之所以不是“黑暗”的,成因固多,但是从其代表性人物心态着眼,了解其最初动因,直叩心灵的源头,是十分必要的。曹洞宗的正式创立者洞山良价,恰恰在这方面提供了一个绝佳的叩问门径。
洞山良价(807—869),会稽诸暨(在今浙江)人,俗姓俞。先从马祖道一的弟子五泄灵默披剃,21岁时前往嵩山受戒。此后得以参学于他那个时代多位著名禅师门下,例如南泉普愿、沩山灵等,最后在云岩昙晟门下悟入。等到“会昌法难”的风暴终于过去,他也正值思想成熟的壮年,开山授徒。唐宣宗大中末(859),他先居新丰山,后转豫章高安(在今江西)洞山,聚众数百,遂为重镇,传法弟子有曹山本寂、云居道膺等26人。传世有《宝镜三昧歌》、《玄中铭》、《新丰吟》、《五位君臣颂》、《五位显诀》和《纲要偈》,并有语录二卷。后人所谓“曹洞宗”一名,即以洞山良价为轴心,或上联曹溪,或下续其弟子曹山本寂,均合称“曹洞”而然。
洞山良价最初踏上出家为僧之路时,写有一封《辞北堂书》给家中高堂,叙述其出家的思想动因。文字简练而饱含深情:
“伏闻诸佛出世,皆从父母而受身,万汇兴生,尽假天地而覆载,故非父母而不生,无天地而不长,尽沾养痛之恩,俱受覆载之德。嗟夫!一切含识,万象形仪,皆属无常,未离生灭。虽则乳哺情至,养育恩深,若把世赂供资,终难报答,作血食侍养,安得久长。故《孝经》云:“虽日用三牲之养,犹不孝也。”相牵沈没,永不轮回。欲报罔极深恩,莫若出家功德,截生死之爱河,越烦恼之苦海,报千生之父母,答万劫之慈亲,三有四恩无不报也。故《经》云:“一子出家,九族生天。””
以上这段话,既反映了良价在出家之前所接受的儒家教育素养,也体现了汉魏以来数百年间佛教对于中国人的潜移默化之功:即以孝亲为例,中世纪的中国人拥有如此多元的选择,象良价这样的人既承认和崇尚儒家“天覆地载”的一套教诲,同时又认识到存在着更高着眼的佛理——这种选择既是理性的、智慧的,又饱含着感性的、感情的因子,既是痛苦的,又充满着圆融的喜悦,全都是发自内心的,而无任何外在的强迫性。良价是这样表明他的选择的:
“良价舍今世之身命,誓不还家,将永劫之根尘,顿明般若。伏惟父母心开喜舍,意莫攀缘。学净饭之国王,效摩耶之圣后,他时异日,佛会相逢,此日今时,且相离别。良非遽违甘旨,盖时不待人。故云: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向何时度此身。伏冀尊怀,莫相记忆!”
书犹不足,作颂二首更以明志:
“未了心源度数春,翻嗟浮世谩逡巡。几人得道空门里,独我淹留在世尘。谨具尺书辞眷爱,愿明大法报慈亲。不须洒泪频相忆,譬似当初无我身。”
“岩下白云常作伴,峰前碧障以为邻。免干世上名与利,永别人间爱与憎。祖意直教言下晓,玄微须透句中真。合门亲戚要相见,直待当来证果因。”
十年之后,良价已是一个参学四方、阅历甚广的得道高僧。回望来路,感慨良多,他再修书一封,告白母亲:
“良价自离母旨,杖锡南游,星霜已换于十秋,歧路俄经于万里。伏惟娘子收心慕道,摄意归空。休怀离别之情,莫作倚门之望。家中家事,但且随时,转有转多,日增烦恼。阿兄勤行孝顺,须求水里之鱼;小弟竭力奉承,亦泣霜中之笋。夫人居世上,修己行孝,以合天心;僧有空门,慕道参禅,而报慈恩。今则千山万水,沓隔二途,一纸八行,聊伸寸志。”
洞山良价母亲的回信,亦足以道明佛教鼎盛年代母亲对于出家儿子的认识与心态:
“吾与汝夙有因缘,始结母子恩爱情分。自从怀孕,祷神佛:愿生男儿。胞胎月满,性命悬丝。得遂愿心,如宝珠惜。粪秽不嫌于臭恶,乳哺不倦于辛勤。稍自成人,遂令习学。或暂逾时不归,便作倚门之望。来书坚要出家,父亡母老,兄薄弟寒,吾何依赖
子有抛娘之意,娘无舍子之心。一自汝住他方,日夜常洒悲泪。苦哉苦哉!今既誓不还乡,即得从汝志。不敢望汝如王祥卧冰、丁兰刻木,但如目莲尊者,度我下脱沉沦,上登佛果。如其不然,幽谴有在,切宜体悉。”
一部中国佛教史包括禅宗史,若将以上历史材料视之为题外赘余而弃之不顾,则不免面目苍白甚至可憎。比之以下要叙述到的抽象得多的洞山哲学思想,上述富含感性通俗易懂的文字,至少最为适宜说明一个非常重要的事实,这就是:在整个佛教特别是禅宗鼎盛的年代,任何一宗一派之所能够发达与鼎盛起来,其最初的动因,无不缘于社会舆论的宽容、个体的理性的自觉,选择是多元的——既可学王祥卧冰,更可效目莲救母,既可入世,更可出世。如此文化氛围与理性自觉选择之下成长发达起来的宗教,岂可与“愚昧和黑暗的守护神”同日而语!
洞山良价如此智悲兼运的突出个性,不能不深刻地影响到他的云水生涯。他最初接触到乃师昙晟门下,就是从参“无情说法”一案而开始悟入的:
“既到云岩,问:“无情说法,什么人得闻
”云岩曰:“无情说法,无情得闻”。师曰:“和尚闻否
”云岩曰:“我若闻,汝即不得闻吾说法也。”曰:“若恁么,即良价不闻和尚说法也。”云岩曰:“我说汝尚不闻,何况无情说法也。””
石头宗系长于吸收融会诸宗的特点,在这里又一次充分显露了出来,其关注形而上的本体论思想家特质更为浓重。洞山良价在此即紧接着向云岩呈上一偈,表明自己的强烈兴味:
“也大奇,也大奇,无情解说不思议。若将耳听声不现,眼处闻声方得知”(《景德传灯录》卷一五)
这与马祖一系的强调直下顿悟,又成歧路。良价不是迳直由此全部领会,而是在经历了诸如此般“也大奇”的思想迂回曲折缠绕之后,才在昙晟“宝镜三昧”的法门之下终于悟入。因为他在辞别云岩山时,心中仍犹疑徘徊,反复思量,直到过一水,睹水中之影像,豁然悟彻,所悟的正是“宝镜三昧”精神。他作得法偈云:
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我今独自往,处处得逢渠。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应须恁么会,方得契如如。”
过水即如临镜,形影相睹,当人即是影像,影像岂非斯人,形影宛转相照,水镜之妙一也。
洞山良价之所以成为曹洞一宗的第一代创立者,在于他直承石头希迁、药山惟俨与云岩昙晟,总结发明,提出了一整套包括功勋五位、正偏宛转、三渗漏和三路等方法、范畴在内的理论思想与修行实践体系。而这一套独特的体系,其展开运用与丰富完善又是由他的弟子曹山本寂来完成的,其间之亲切紧密不可分割,故“曹洞”连称自为允当。《五灯会元》评价说:“洞山权立五位,善接三根,大阐一音,广弘万品”,而曹山则“妙唱嘉猷,道合君臣,偏正回互”,至此曹洞宗才蔚然成立,名播天下。
曹山本寂(840—901),俗姓叶,(一说黄姓),泉州莆田(在今福建)人。唐代末年,泉州“多衣冠士子侨寓,儒风振起,号小稷下焉”(见《宋高僧传》本传)。在此氛围之中薰陶过的经历,使本寂在儒家教育下颇具功底。《宋高僧传》作者赞宁就曾称赞他素修举业,文辞遒丽,富有法才。其实,这与乃师洞山良价以至乃祖石头宗系的特点颇有相通之处,对其个人的思想与修行实践也深具影响。他19岁于福州出家,25岁受具戒。闻洞山良价禅师盛名,即往请益。良价问其名,回曰:“本寂”。良价再问:“向上更道。”回云:“不道。”良价问:“为什么不道
”回云:“不名本寂。”良价由此器之,传其心要。悟入之后,随缘放旷,如愚若讷,后受请往抚州曹山,更迁荷玉山。两处均法席隆盛,学侣四集。他传授良价五位铨量,撰《解释洞山五位显诀》立为曹洞丛林标准,还留下语录三卷,并注《寒山子诗》,盛行当世。曹洞宗由石头系发源而出,洞山创立,至曹山大成。
如果说在曹洞宗正式成立之前,石头宗系已经由石头、药山和云岩昙晟为其提供了丰富的思想来源,那么洞山良价和曹洞本寂得以立宗的独特贡献就在于:在形而上的哲学思想层次,他们以与乃祖的君臣、偏正等范畴“回互”理论相结合,通过深入细致阐述,使这一传统理论变得完全成熟化,用以启示学人由事上见理、由现象见本体、由普通的世界观跃升而入“曹洞宗的世界观”;在具体的修行实践上,他们以三路接人、三渗漏、三种堕等手法,树立标准,具体展现曹洞宗应机接人的风格。由此两路,此宗遂立。
将世俗之君臣理念直接引入自己的宗教哲学与实践体系,并且成为特色,这在古今中外的宗教历史上并不多见。在曹洞宗历史上,洞山良价的这一开创性尝试,其初因仍然可以直溯其《辞北堂书》。其浓厚的报恩思想动机,由报父母恩而延至报皇恩,并深入渗透到他的禅理论与实践中,由此而成“君臣五位”,这一根本思想,用以阐明“回互”之理,并因之成为曹洞宗区别于其他宗门的主要特色。
“君臣五位”重在阐释理与事、本体与现象、一般与个别之间存在的五种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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