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山慧遠的叁教關系思想
張敬川
內容提要:佛教傳入中國以來,面臨著一個重大的文化認同問題,即如何協調佛教與儒、道兩家的關系。這個問題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爭論的最爲激烈。其中,廬山慧遠提出的叁教同源的思想,對以後佛教在中國的發展具有重要的影響。本文通過對慧遠著作的深入解讀,梳理了慧遠叁教關系的理論脈絡和背景,強調了《法華經》對慧遠叁教關系思想的影響。並探討了慧遠判釋叁教高下的依據。
關鍵詞:廬山 慧遠 叁教關系 法華經
作 者:北京師範大學哲學與社會學學院2008級博士生。
佛教傳入中國以來,一直與中國傳統的儒家、道家思想相互沖突、相互融合。並在此過程中逐漸完成了其中國化的進程。這種融合與激蕩在魏晉時期表現的尤爲明顯。其中起到重要作用的,就是東晉的廬山慧遠法師。慧遠通過一系列的護教辯論,從理論上論述了叁教的關系,並把儒家、道家等聖人的教化都納入到佛教的系統中,提升了佛教的地位,因此,慧遠的叁教關系理論對佛教中國化具有重大的意義。目前,學界對此問題已經有了比較深入的研究成果。
任繼愈先生認爲,慧遠確定了佛教和儒家“出處誠意,終期相同”的基本立場。其依據則是佛教的神通,也就是說,儒家所謂的國師、卿相等都是佛法身的化身,其最終的歸趣並沒有什麼不同。[1]任先生還進一步指出,慧遠這種佛高于儒並包含著儒的實質,卻是讓佛教的外來思想,服從並容納于儒家的基本觀念內。[2]方立天先生則指出,慧遠對佛、儒的關系爲“佛儒合明論”,認爲慧遠已把佛教和名教完全溝通起來,並且在一定意義上已把儒家聖人唐堯、孔丘和佛祖釋迦牟尼等同起來。[3]曹虹認爲,慧遠叁教關系的核心是“以佛理爲宗”,不僅佛理處于該受尊崇的地位,而且以佛理爲宗極,其它各家學說才可能煥發出思想的價值,即以佛理爲宗會的“百家同致”。[4]
從上述研究的結論來看,學者們普遍都同意慧遠在叁教關系問題上主張叁教同源、殊途同歸。佛教與世俗的禮法不但沒有矛盾,而且還是一切教化的最高歸宿。慧遠認爲儒釋道叁家雖然思想表現形式不同,但最終的追求都是一樣的。所不同的是,佛教所呈現出來的就是叁教所共同的歸宿,而儒家和道家則是這個終極歸宿在世間的方便顯現,並不究竟,因此地位要比佛教低。這種叁教關系的理論是非常精妙的,首先他清楚地安排了叁教的地位及相互關系:最上面是佛教,其下是儒家、道家。在這裏,儒家和道家變成了佛教在世俗中教化的工具,而佛教的教義則是最高的真理。因此,如果佛教的製度與世俗的禮法有什麼不同,自然也不必屈就于世俗的禮法。這樣,不但解決了叁教沖突的問題,還提高的佛教的地位。通過這種叁教的融合,沙門禮敬的問題,沙門袒服的問題都能得到很好的解釋。那麼,慧遠這樣說的根據何在呢?爲什麼麼可以把儒家、道家視爲與佛教同源的方便教化呢?這還有待于進一步的分析。
慧遠在《沙門袒服論》中曾指出,釋迦與堯、孔等聖人,之所以“歸致不殊”,是因爲叁教之“理”本一,只是乖、合的不同,才産生了具體教化的差異。《沙門不敬王者論》雲:“若令乖而後合,則擬步通塗者,必不自崖于一揆;若令先合而後乖,則釋迦之與堯孔,歸致不殊,斷可知矣。”[5]
那麼,究竟什麼是“先乖而後合,先合而後乖”呢?學者們對這個問題基本上已經達成了一致。任繼愈《中國佛教史》認爲,既然佛有神通變現各種人身,那麼現實的“諸王君子”就很難說不是佛的變現,此即謂之“合而後乖者”。反過來說,佛前的菩薩諸行,既然要通過“或爲靈仙,轉輪聖王,或爲卿相、國師、道士”這樣一些經曆,那麼,現實的“諸王君子”即便不是佛的化身,也應該是通向佛的必然階梯,此即謂之“乖而後合者”。[6]方立天先生的解釋爲:佛有各種神妙的方法,爲了教化的方便,根據不同的時間、地點和聽衆去普度衆生,或變爲靈仙轉輪聖帝,或變爲卿相國師道士,這叫做先合而後乖。再者,有的始創大業,功德未就,有的期待成功于身後,有的顯應于當年,雖然有這種種進退屈伸,但是最後都歸結于成佛,這叫做先乖而後合。[7]
也就是說,先合而後乖,是從佛陀的角度來審視世間,而先乖而後合,則是強調從世間的不同教化向佛境的歸趣。此二者是對世俗教化與佛教關系的兩個方向的闡釋。但對于合與乖的具體含義,還需要作進一步的討論。其實,從慧遠自己的著作中就可以找到這一問題的線索。在《叁報論》中,慧遠指出:“原其所由,由世典以一生爲限,不明其外。其外未明,故尋理者,自畢于視聽之內。此先王即民心而通其分,以耳目爲關鍵者也。如令合內、外之道,以求弘教之情,則知理會之必同,不惑衆塗而駭其異。”[8]因此,慧遠的“合”是指合內、外之教,相應的乖就是內、外之道相分離。此中的“內”當然是指佛教,而外則是指儒家和道家。因此,先合而後乖,就是先把作爲叁教之根本的佛法開示出來,之後再分別開示儒家、道家及佛教的相關教義。先乖而後合,則是先表現爲儒、道、佛叁種不同的教化,逐漸引導衆生進入最高的可以容攝儒道的佛教真理。通過這一論述,慧遠很好地解決了佛教與儒、道的同異關系問題,並以此爲基礎,進一步論證佛教不與世俗同禮的根據。在《沙門不敬王者論》中,慧遠通過區別在家與出家的不同,論證了出家人不必禮敬王者的道理。慧遠認爲:“在家奉法,則是順化之民。情未變俗,迹同方內。故有天屬之愛,奉主之禮。禮敬有本,遂因之而成教。本其所因,則功由在昔。是故因親以教愛,使民知有自然之恩;因嚴以教敬,使民知有自然之重。”[9]因此,世俗的禮法源于人們對事物的愛戀之情,聖人所設立的教化,也是建立在這種情感的基礎上的。這樣雖然可以起到教化的作用,但並非究竟之道,原因就在于“存我未忘”,因爲儒家的教化只是以一生爲限,並沒有談及叁世的問題。《沙門不敬王者論》雲:“夫厚身存生,以有封爲滯,累根深固,存我未忘,方將以情欲爲苑囿,聲色爲遊觀。沈湎世樂,不能自免而特出。是故教之所撿,以此爲崖,而不明其外耳。”[10]佛教與世典的不同,就在于不但說明了今生,還說明了叁世。因此,出家與在家就有了根本的不同。在慧遠看來,“出家則是方外之賓,迹絕于物。其爲教也,達患累緣于有身,不存身以息患;知生生由于禀化,不順化以求宗。求宗不由于順化,則不重運通之資;息患不由于存身,則不貴厚生之益。此理之與形乖,道之與俗反者也。”[11]出家人之所以可以不遵循世俗的禮法,是因爲其所信奉的教義與儒家的教化不同,佛教的教義更爲究竟,不但涉及到此世,還涉及到儒家所沒有講的過去世與未來世。
慧遠對出家與在家的區分,就是對“合”與“乖”的理論的自然的延伸。通過這種區分,佛教不但在其獨特的行爲方式上獲得了合法性,而且在地位上也超越了儒家、道家而成爲最爲究竟、全面的教化。這樣,慧遠似乎完全解決了叁教的同異問題,解決了佛教與中國文化的沖突問題。但事實並非如此,因爲這背後還缺少一個更爲根本的理論基礎。出家與在家的區分,只是慧遠單方面作出的,雖然很巧妙,但並足以支持其叁教同源的理論。因此,我們必須發掘慧遠提出這種區分的經典依據,筆者認爲,慧遠是借用了《法華經》所提出的“會叁歸一”、“開權顯實”的理論。
《法華經》是在佛教系統中具有重要地位的一部經典,對中國乃至整個東亞佛教都有巨大的影響,是天臺宗教義的根本經典依據。該經所提出的會叁歸一思想,對大乘佛教的發展具有重要的意義。在慧遠之時,《法華經》共有叁個譯本,分別是西晉竺法護的譯本《正法華經》,後秦鸠摩羅什的譯本《妙法蓮花經》,此外還有西晉失譯的《薩昙分陀利經》。據《高僧傳》的記載,慧遠在廬山的時候,曾經專門講解過《法華經》[12],在其與鸠摩羅什的通信問答——《大乘大義章》中,也多次引用了《法華經》,因此《法華經》對慧遠佛學思想的形成具有重大的影響。特別是其中所提到的會叁歸一,開權顯實等思想,更是成爲了慧遠融彙叁教的理論依據。《正法華經·草藥品》雲:
世尊普入一切諸議,察于世間見衆庶心,所度無極一切分別,皆使決了權慧之事,勸立一切度于彼岸,皆現普智入諸通慧。譬如叁千大千世界,其中所有諸藥草木,竹蘆叢林諸樹小大,根本莖節枝葉華實,其色若幹種類各異,悉生于地。若在高山岩石之間,丘陵堆阜嵠谷坑坎。時大澍雨潤澤普洽,隨其種類各各茂盛,叵我低仰莫不得所,雨水一品周遍佛土,各各生長地等無二。[13]
這是《法華經》提出權實關系問題的核心經文。在上述的經文中,佛教的各種法門被比喻爲大地之上的草藥植物,雖各具特性,然都依地而生。同理,聲聞、緣覺、菩薩等教法雖各不相同,但都是以一乘的佛法爲依托。之所以會出現教化方式的不同,是因爲衆生現實的心性各不相同,而佛陀則可以“察于世間,間衆庶心。”因此,當以聲聞而得度者,就爲其說聲聞法,當以辟支佛而得度者,就爲其說緣覺法。當以大乘而得度的,就爲其說菩薩法。但叁種法的歸趣都是佛法的涅槃之境,因此,並沒有實在的叁乘,唯有一大乘。這一點在鸠摩羅什所譯的《妙法蓮花經》中說得更清楚。《妙法蓮花經·草藥喻品》雲:
如來說法,一相一味——所謂:解脫相、離相、滅相,究竟至于一切種智。其有衆生聞如來法,若持讀誦,如說修行,所得功德,不自覺知。所以者何?唯有如來知此衆生種相體性,念何事、思何事、修何事,雲何念、雲何思、雲何修,以何法念、以何法思、以何法修,以何法得何法。衆生住于種種之地,唯有如來如實見之,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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