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臺六即說
作者容通,中國佛學院天臺宗研究生。
一
六即說是天臺宗獨特的思想之一,它最初提出,是由陳隋之間的智顗大師。在大師的著作中,我們也可以看到與六即說相近似的說法,如在《覺意叁昧》中的“六種七覺意”即是。因爲此說在智者大師的著作中,出現的頻率,遠不如“六即說”多,後來的影響更無法比擬,所以,我們不妨將它看作是六即說的萌芽。
這裏的“七覺意”,即是擇覺、精進覺、喜覺、除覺、舍覺、念覺、定覺七種。對此七種覺,智者大師舉出了六種解釋:“七覺之義乃有多途,舉要略明不出六種。何等爲六?一者因聞七覺,二者修行七覺,叁者會理七覺,四者起方便七覺,五者入法門七覺,六者圓極七覺。”(《覺意叁昧》,《大正藏》卷46,P622)
如果我們將其與六即說加以比較,不難發現,兩者非常近似。“會理七覺”相當于“理即”,“因聞七覺”相當于“名字即”,“修行七覺”相當于“觀行即”,“起方便七覺”相當于“相似即”,“入法門七覺”相當于“分真即”,“圓極七覺” 相當于“究竟即”。
“六種七覺意”可以說是“六即說”的理論雛形。我們是要考察“六即說”的理論淵源,則于《大智度論》和《涅槃經》中可以找到線索。在《大智度論》中談到五種菩提,即是“六即是”直接的理論依據。在《摩诃止觀》卷一中,智者大師自設問答:“問:《釋論》五菩提意雲何?答:論豎判別位,今豎判圓位,會之發心對名字,伏心對觀行,明心對相似,出到對分真,無上對究竟。……”(《大正藏》卷46,P10)
在《涅槃經》中的貧女寶藏,亦具六即之理。經雲:“如貧女人。舍內多真金之藏,家人大小,無有知者。時有異人,善知方便語貧女人,…是人即于其家,掘出真金之藏。”(《大涅槃經》卷七,P17)是中貧女無知理即,異人善知語以貧女名字即,開掘觀行即,施功不已相似即,漸漸得見分真即,金藏徹底披露究竟即。
以上兩種經論,都有與“六即”相近的教義。因此,我們不妨將其視爲“六即說”的理論依據。但是,“六即說”絕非僅僅依據上述的一經一論,因爲“六即說”的內涵或隱或顯,散見在各種經論之中。智者大師將它總結、概況和提煉,系統地列了出來,作爲人生修道的指南。
二
“六即”又可理解爲“六即止觀”,因爲,它表明的是圓教行人在止觀修習中的六個階段。
1.理即,也可稱爲理即菩提,理即止觀。謂一切衆生悉住于如來藏之理,盡管他們全然不知,但也不缺分毫。正如宋代普潤法師之頌曰:“動靜理全是,行藏事盡非。冥冥隨物去,杳杳不知歸。”
2.名字即,亦稱爲名字菩提,名字止觀。衆生雖然對自己本具之如來藏理全然不知,但可以通過佛經或善知識得以了解。這種從名言概念上了解通達之位,稱爲名字即。潤師頌曰:“方聽無生曲,始聞不死歌。今知當體是,翻恨自蹉跎。”
3.觀行即,亦稱觀行菩提,觀行止觀。即知名字後而起觀行,心觀明了,理慧相應之位。此位分隨喜、讀誦、說法、兼行六度、正行六度等五品深淺次第,稱爲五品弟子位或五品觀行位。潤師頌曰:“念念照常理,心心息幻塵。但觀諸法性,無假亦無真。”
4.相似即,亦稱相似菩提,相似止觀。即經過止觀修習,愈趨明靜,此時六根得以清淨,斷除見思而伏無明,相似于真證者。這是圓教內凡十信位,又稱爲六根清淨位。潤師頌曰:“四住雖先脫,六塵未盡空。眼中猶有翳,空裏見花紅。”
5.分真即,亦稱分真菩提,分真止觀。即分斷無明而證中道之位。由十住、十行、十回向、十地、等覺之位,每位漸次破除一分無明、證得一分中道,共破四十一品無明。由于分破無明、分證中道,又稱爲分證即。潤師頌曰:“豁爾心開悟,湛然一切通。窮源猶未盡,常見月朦胧。”
6.究竟即,亦稱爲究竟菩提,究竟止觀。即斷除第四十二品,究竟證得諸法實相之位。此即妙覺位,爲圓教究竟之極果。潤師頌曰:“從來真是妄,今日妄是真。但複本時性,更無一法新。”
對于修行位次的判釋,諸經說法不一。如《華嚴經》四十一位說,《璎珞經》五十二位說,等等。這些經典在智者大師的判教體系中,皆屬于別教,但也可以引用來說明圓教的修行位次。同時,智者大師又提出“六即說”,來與《璎珞經》之五十二位相配。其中“十信位”相當于“六即”中之“相似即”,即圓教的內凡位,也就是《法華經》所說的“六根清淨位”;而將“十住、十行、十回向、十地、等覺位”等四十一位,與“分真即”相配,而“妙覺位”即“究竟即”。這樣一來,與原來的五十二位相比,“六即”顯得更加充實,更爲豐滿。因爲五十二位只涵蓋了見道後的修行位次,而對見道前的行人位次,並未涉及。而“六即說”,在“十信位”之前,更設“五品外凡位”(觀行即)、“名字即”、“理即”諸位,不僅將初聞佛法,初修佛法之人涵蓋于內,即便是未聞佛法的障重凡夫,乃至一闡提,也囊括無遺了。因此,從芸芸衆生直至成佛,“六即”即可包括無余。智者大師曾雲:“圓觀諸法,皆雲六即,故以圓意約一切法,悉用六即判位。”(《摩诃止觀》卷一,《大正藏》卷46,P11)這裏不僅有情衆生,可用六即判位,即使無情諸法,也可運用“六即”含蓋。因爲“一切法”,理應不止有情衆生,也包括無情諸法。
叁
智者大師認爲,除了圓教之外,叁藏教、通教、別教也都可以有各自的六即。在《四念處》的第一卷,智者大師提出“叁藏六即”:“叁乘同有偏真之理是理即;叁藏中習學名相語言是名字即;五停心別相總相念處是觀行即;四善根是相似即;苦忍真明至第九無礙道是分證即;至佛叁十四心斷煩惱及習是究竟即。”(《大正藏》卷46,P558)
在《四念處》第二巻,大師提出“通教六即”:“無生理即;幻化名字即;乾慧地觀行即;性地相似即;八人已上爲分真即;佛地爲究竟即。”(《大正藏》巻46,P564)
《四念處》第叁巻,大師又提出“別教六即”:“中道佛性爲理即;解五十二地,文義通暢無礙爲名字即;十信爲觀行即;叁十心爲相似即;登地至等覺爲分真即;妙覺爲究竟即也。”(《大正藏》巻46,P571)
此叁教之“六即”,顯然是在“圓教六即”的啓發下,方便模仿而設立的。在一般情況下,“六即”是法華圓教特有的止觀次第,湛然大師在《止觀大意》中談到修圓頓止觀之發圓心時,必須以“六即”來判定甄別。可見,修圓頓止觀時,“六即”必不可缺。
六即止觀,如果作爲一種觀心次第,是可以通于其他叁教的。雖然以嚴格意義上講,只有圓教具備“六即”義,余之教只有“六”義,而不具“相即”義,但所謂“圓人看法,無法不圓”,從圓教的立場來觀察其余叁教,用“六即”加以論之,亦未嘗不可。只是我們應該明白,由于藏通別圓四教之教理行果各自不同,各教的“六即”涵義自然也大相徑庭,這倒是必須注意的。
除了“六即止觀”的說法,在智者大師的撰述中,還有“六即佛”、“六即乘”、“六即世間”等多種不同的表達。很顯然,這些不同的稱謂,全是從“六即”中衍生而出的。“六即止觀”、“六即乘”,是從“行”上而論“六即”;“六即佛”,則是從“果”上而說“六即”。這樣一來,“六即”作爲圓教行人的一種修習次第,被擴展到“境行果”整個的佛學體系中去了。
“六即說”有其深意及特殊作用。一方面,雖然按照修行的階次,衆生到佛果有六種差別,但“雖六而常即”,表明衆生乃至一闡提,與佛體性不二不別,即使最下凡夫,亦有希望成就菩提,不因自卑而生退屈之心,克服畏難情結;另一方面,“雖即而常六”,說明生佛理性雖然平等,但仍有業障福慧等種種事相上的差別,且依衆生業智的區別,分爲六等,使凡聖位次,不相混濫。如此,則可避免增上慢人愚妄的驕狂自大。智者大師說:“此六即者,始凡終聖。始凡故除疑怯,終聖故除慢大。”(《摩诃止觀》卷一,《大正藏》卷46,P459)
“六即”是《摩诃止觀》“五略”之首“發大心”的最後環節,可以說是指導止觀實踐的理論,它相即圓融的特色,是南北朝禅學革新乃至佛學革新的重大成果之一。將這種思想運用到觀心實踐中,“一心叁觀”、“一念叁千”、“圓融叁谛”等種種臺宗特有的觀法,都與其有著密切的聯系。透過“六即說”,我們可以看到天臺宗對宇宙、人生新穎而獨到的見解,用現在的話來說,它是天臺宗獨有的本體論和現象論,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對立和統一”這樣一個人類的認識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