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問一位禅師:像你這聰明的人,爲什麼不做官去做和尚呢?禅師說:如果我下山來了,還輪得到你們做官嗎
北宋史王歐陽修在編五代史時,認爲五代沒有傑出人物。明代永覺元賢禅師對此提出不同看法;“余謂非無人物,乃厄于時也。”並不是沒有人物,而是時事出不了人物,或者出了人物又被時事壓下去了:“至若隱于山林,如五宗諸哲;則耀古騰今,後世鮮能及者。”南先生非常贊同這句話,指出:“凡禅門大德,足爲宗師者,類皆氣宇如王,見識學問,人品修養,皆足彪炳千秋。以無意用世,恬退山林,苟時會所際,欲其舍出世之業,入世而成人成物者,必能臨危授命,而爲忠貞偉烈人物矣。”這段話出自《禅海蠡測》。南先生說,五代的禅師在動亂時代便上山修行,如果讓他們下山的話,個個都是棟梁之材。曆史上這樣的人物很多,比如說玄奘法師,當時的帝王叁番五次地請他出來做宰相,所以並不是和尚裏面沒有人物,他們的建設學問都是高于常人,只不過厄于時也。
但是,南先生也提到,高明的人跳出世俗,避世到禅門,也無助于救世。他強調宗教只能補充政治之不足,對國家局勢並無旋乾轉坤的力量,其主要作用是救人的靈魂,在體上讓人們去領悟真理,具體要救世還得從事上做起。講到這裏,我正好回答一位同學遞上來的紙條,他說佛已悟出了宇宙人生的真理,那麼後人做什麼呢?難道後人僅僅誦經拜佛,其實這個問題不用回答了,理上悟了,事上還是頭頭是道嘛!明海法師在上屆夏令營講,如果我們學會吃飯,就能成佛。悟道以前,我們吃飯千般計較、百般思量; 悟道以後,我們照樣吃飯,但已不同原來了。我們說,悟道前,見山是山,見水是水;修到一定階段,見山非山,見水非水;悟了以後,山是山,水還是水,但跟原來的山水不一樣了。所以理上悟了以後,世上的事照樣還要去做嘛!悟了道以後正是幹事的大好時光,佛教不僅需要禅師,還需要大量的科學家、建築家、律師、工程師,如果離開了崗位,對佛教反而是一種損失。所以南先生認爲,中國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後期,進入國運轉盛的新時期,一切有志者應爲國家民族效力,而不要沈湎于仙佛之道。1991年2月初,南先生在給我的一封信中又強調:“我常說在我們這個時代,希望多出幾個英雄,不是多出幾個仙佛。況且成仙成佛還做不到,開悟了又怎麼樣
!出幾個英雄,把這個社會搞安定,把天下搞太平,然後再搞仙佛之道。”
不變之經與必變之史
無論是出世做宗師,還是入世當英雄,關鍵都在于把握時節。這是南先生非常重要的一個觀點,他說,時節未至,鳴不當時,是無智;時節若至,不應時度衆,是謂無悲。中國文化的曆史哲學,是講變的史觀。總之,事無巨細,學無古今,人無老少,一切都在求變、待變、必變的巨變過程中,關鍵是怎麼處理這個變。他講有叁等人:
“懂了真正的變,就曉得如何“適變”,不等到“變”來了以後才變,而要先領導變。我常說第一等人是自己創造機會,領導了變;第二等人機會來的時候,把握了機會,如何去應變;第叁等人失去了機會,被動受變,隨物化去了。”
講到這裏,我非常感歎、欽佩柏林寺的淨慧大和尚他領導了變,在中國首創了生活神夏令營這個弘法形式,然後會有一大批人(第二等人)跟上來應變,那麼第叁等人就連應變的智慧都沒有,只好隨物化去了,成爲時代的落伍者。
在“變”的世態中,也有一種“不變”的東西,這就是永遠存在于人心之中的道德和善惡意識。我們說不變隨緣,隨緣不變,隨緣必須要有個不變的東西,否則就隨物化去了,所以在佛法這個體的指導下,有各種不同的時節因緣,就有不同的做事方式,因爲時有常、變,勢有順、逆,事有經、權。南懷瑾有句名言叫“經史合參”,據我的理解,它並不是一個簡單的、狹義的曆史研究方法,實際上是他整個的曆史觀。經即常道,就是永恒不變的大原則,事物本身必然如此,所以稱爲“經”,也是理、是真。而史是記載這個原則之下的時代的變動、社會的變遷,我們也可以把它理解爲在社會中、在生活中的各種現象。經史必須合參,理事必須兼容,真俗必須不二,這些都是一致的,正如前面袁煥仙先生所講的:“非離真而有妄,實藉妄以诠真。”真與妄、體與用、經與史,都是一體二面、二而不二的統一體。南先生的學問非常廣博,叁教九流基本都談到過,但是他有個原則,也就是“經史合參”的原則,他有個不變的東西,這就是佛法。他以佛法爲原則、爲指導,所以能圓融無礙地出入經史諸子百家,以孔孟之學的王道德政治作爲治事與立身、立國的中心。同時,又以《戰國策》、《孫子兵法》等作爲權變、應變、撥亂反正的運用之學。但謀略之術若離開佛法爲原則的大前提,那就成了陰謀家,他常引用仰山禅師的話說:“正人行邪法,邪法也是正法;邪人行正法,正法也是邪法。”這也是從這個意義上說的,並不是說我們可以隨隨便便地去用謀略學。近年來有一類書很暢銷,就是教你如何去升官發財的,其中有一本《厚黑學》,“厚黑學”本來應該是憤世嫉俗的東西,現在反而教你怎麼去拍馬屁,怎麼去吹牛皮,怎麼厚臉皮了。所以,南先生說:“倘能以德爲基,具出塵之胸襟而致力于入世之事業,因時順易,功德豈可限量哉!”
南先生還很強調世功、強調經濟、強調科學,這也是在這個大前提下指出來的。他說,在儒家思想的影響下,商人被列爲士農工商之末,輕視貨利,所以中國的工商業曆來不發達,科學不進步,這樣就形成中國文化呆滯的一面。相反,偏愛黃老道家思想的司馬遷,正式提出來談經濟思想,《史記》中專門有一章叫“貨殖列傳”,他所推祟的經濟專家,第一位是姜太公,第二位是範蠡,第叁位是孔子的天才學生子貢,他們在經濟上都有他們獨特的一面。司馬遷指出:“故善者因之,其次利導之,其次教誨之,其次整齊之,最下者與之爭。”意思就是要放手讓人民去發展工商事業,要因勢利導,老百姓富了國家才會富,最等而下的是與老百姓去爭權奪利。在兩千多年前,司馬遷就提出了這麼有高度的經濟思想,現在市場經濟體製的改變也就是這個思想,要因勢利導、長富于民。南先生在引出這些話後指出:從“待農而食之”的農業經濟,發展到“工而成之”、“商而通之”的經濟形態,是順著人類社會的需要,自然演變出來的生活方式。所以,最高明的爲政方法,是順著老百姓的本質和禀賦,在立法和行政上很自然地把他們引導到好的方向。只有等而下之者,才會與老百姓對立起來。
由此,南懷瑾揭示了每一個朝代共同的秘訣,即“內用黃老,外示儒術”,每一個朝代真正的領導思想是黃老之學,就是順應自然,而在外面宣傳教育上,所標榜的則是孔孟的思想。他多次提出:“我們看中國曆史,漢、唐、宋、元、明、清。開基立業的鼎盛時期,都是由叁玄之學出來用世。而且在中國曆史文化上,有一個不易的法則,每當時代變亂到極點,無可救藥時,出來“撥亂反正”的人物,都是道家人物。所以雖然儒家和道家都是救世的良醫,而老子可謂是“醫生的醫生”,這就是強調要因應自然,對症下藥。他還說,在把握了所有學問的基礎上,“全部融會貫通,方能達“變”,方能洞燭機先,隨時知變、適變、應變。知道變,而能應變,那還屬下品境界。上品境界,能在變之先,而先天下將變時先變。”所以,真正的智者,就在于洞穿世事聚散無常而因應自然規律,把握進退存亡之機。這個“機”,可以“功遂,身退,天之道”的七字真言概括之。範蠡幫助越王勾踐滅吳複國之後,他知道越王生性殘忍,只能同患難不能共富貴,于是帶著西施抽身遠退,但文仲以爲自己是複國功臣。越王將大大賞賜,留著不走,結果就被殺了。看來,鳥盡弓藏、兔死狗烹恐怕是曆代專製帝王的一項專利。範蠡出來用世,是一種悲心,大功告成又潇灑地走了,再不走將大禍臨門,這是最上品的境界。
下面我引用了南先生的一首詩,從中可見南先生對儒釋道叁教的總體把握。
“一念難將願力空,但憑赤手辟鴻蒙。
慧光照耀叁千界,心海交流七佛同。
知命尼山非自了,微明李耳得圜中。
平懷動靜希夷境,舉步截流是大雄。”
(《臘月在東西協會辦事處講易學有感》)
自唐宋以後,儒釋道叁家爲中國文化的主流。儒家的學問偏重入世,從倫理人手,然後進人形而上道。佛家的學問偏重出世,從心理人手,然後進入形而上道。道家的學問,包括了兵家、縱橫家的思想,乃至天文、地理、醫藥等等無所不包,介于出世入世之間。南先生講:“道家如良醫診疾,談兵與謀略,亦其處方去病之藥劑,故世當衰變,撥亂反正,舍之不爲功。儒者如農之種植,春耕秋割,時播百谷而務期滋養生息,故止戈而後修齊以致治平,舍此而莫由。”(《<正統謀略學彙編初輯>前言》)這些話講得非常到位。南先生對中國文化的大體把握,是以佛家出世的思想爲本,再把儒道的思想,以及其他的學說統統納入到修菩薩道的方法之中來使用,所以這裏邊有一個主次、本末的關系。剛才休息的時候,有位同學和我討論,能不能把儒釋道叁家打成一片,創造出一個新的東西來呢
不能,體用、本末的關系不能顛倒。中國哲學有一個原則就是合而不同,這是指各種思想都有它存在的合理性、必要性,但有主次、深淺不同,千萬不能同成一片。
知識分子的曆史使命
前面提到二十世紀是一個非常混亂的時代,西方的思想傳進來了,我們傳統的思想失落了,很多人無所適從。南先生指出,目前這個亂象紛陳的一切景象,乃是曆史趨勢中自然的現象,文化思想在變動的時代中必起波瀾,也是人類曆史分段生命中當然的病態。變亂並不可怕,古已有之,重要的是找出變亂的根源,去對治它,去迎接人類曆史的新氣運。
在中國春秋戰國、南北朝、五代、金元、滿清等曆次變亂時代中,都伴隨著文化政治上的大變動。南北朝是社會大動蕩的時代,也是佛教文化長驅直入、快速發展的階段,在思想文化上經過較長的時期的融化之後,便産生了盛唐一代的燦爛光明。五代與金元時期,雖然沒有南北朝那樣大的變化,但歐亞文化交流的迹象卻曆曆可尋。從清末至今百余年間,西洋文化伴隨著武力而東來,激起我們文化政治上的一連串的變革。在陳述了曆史經驗之後,南先生指出,變亂不可怕,我們以往經曆了這麼大的變亂,但每一次變亂都導致了更鼎盛、更輝煌的文明的産生,經過二十世紀文化的變亂以後,“我們固有的文化,在和西洋文化互相沖突後,由沖突而交流,由交流而互相融化,繼之而來的一定是另一種照耀世界的新氣象。”南先生對我們中華民族充滿信心,他曾說,中華民族和猶太民族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兩個民族,猶太民族亡國叁千年,至今還能形成這麼強大的勢力,靠的是什麼
靠的是他們的猶太教文化,才凝聚起這麼一個偉大的民族。他還說到了下個世紀,我們中華民族必將創造出非常燦爛的文明,他很有信心。我想,我們也很有信心。
爲了迎接這個時代,南先生說,知識分子在這個曆史變局中,既不應隨波逐流,更不要畏懼踟趄,必須認清方向,把穩船舵,無論在邊緣或在核心,都應各安本位,謹慎明敏地各盡其能,整理固有文化,以配合新時代的要求。但這項工作是很清苦的,所以他說:“那是任重道遠的,要能耐得淒涼,甘于寂寞,在默默無聞中,散播無形的種子。耕耘不向收獲,成功不必在我。必須要有香象渡河,截流而過的精神,不辭辛苦地做去。”
1976年冬,南先生在出定後作了兩首偈子,收在《金栗軒紀年詩初集》,這本書我們還沒有出版。我們知道,南先生的成名作是《禅海蠡測》和《楞伽大義今釋》,但最真實地反映他的思想的,還是《金栗軒紀年詩初集》中收集的他的偈語、詩詞、對聯。比如,1979年的《記夢中與虛雲老和尚答話》:“獅頭山色夢依稀(抗日後期曾在重慶南岸獅頭山親近虛老七天),攜杖同登歸淨居。叁界不安如火宅,留形我在豈多余。
這真切地表明了他的出離心,表明了追求佛法解脫的第一義谛是他的立足點。79年冬,他出定後所作的兩首偈子中,有一首是:“憂患千千結,山河寸寸心。謀國與謀身,誰識此時情。”謀身是個人的修行——得道,謀國是入世的悲心,這兩者該選哪一種呢?我覺得,唯有高高山頂立的智慧,才有洞徹世情的冷峻目光;也唯有深深海底行的悲願,才有民胞物與的火熱情懷。所以,“入山”還是“入世”,對真正的智者而言,這二者並不矛盾,生活與禅也並不對立,兩者的界限其實本來就不存在。
我在文章的最後又引了南先生的一首詩,從中可以透出這位老先生的一絲消息。有一天午夜,他在回複各地書信十余封後。已是淩晨叁、四點了,這時想起了他幼年的啓蒙師朱味淵先生及好友程滄波先生,于是作辘轳體律詩五首。我引了第五首作爲文章的結頌:
“多情未必道情違,爭奈春回情境微。
答問恐遲勞筆墨,送迎不忍掩柴扉。
事求妥貼心常苦,人盡平安願總非,
入世入山皆昨夢,鬓絲禅榻日相依”
入世的修行並不那麼方便,事事處處要做到位很難。比方說我這麼個小人物,有時候別人給我寫的信都回不了。因爲這個緣故,雖然我認識南先生很早,但有五、六年時間和他沒有任何聯系,一是怕打擾他,另外自己知道應該怎麼去做,你就在你的當下、在你的位裏上不辭勞苦地做去就是了,萬行門中,不舍一法,入世較之出世更難。也正因此,我很少與淨慧法師通信,我寫信,法師每次給我回信都是恭恭敬敬的,每個字都寫得端端正正,這多浪費他的時間啊!想到這一點,我們年輕人在世上應該非常嚴肅地去做好每一件事情,因爲老前輩以他們的身教,給我們樹立了無言的榜樣,我們從每一件小事上,都可以看到他們嚴謹的精神風範。
《四屆:高高山頂立 深深海底行(王雷泉)》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