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本文上一页,生活是我们的途中,途中与家舍是一而二、二而一的统一体。
南先生经常引《楞严经》里这几句话:“理须顿悟,乘悟并销;事非顿除,因次第尽”,就是说我们在理上要顿悟,发心要大,理必须要彻底,而事情需要我们一步一步去做。我记得初见南先生时,我还很年轻,也有一番抱负,对于中国文化有一大堆思想,说得兴致勃勃。南先生听了轻轻地笑了:你做得了吗?然后给我举了一个虚云老和尚的例子。他说老和尚一辈子盖了很多庙,但不管哪一个庙都是盖得匆匆忙忙的,有时柱子油漆也没上,甚至连树皮还没有刮干净,又风尘仆仆地去下一个目标盖庙了,有一个徒弟就问老和尚:您什么时候把一个庙盖得好一点呢?老和尚说:我都给你们干完了,你们干什么呢
这次我看到问禅寮里大和尚的书桌也是没有油漆过的,不知道是否也是老和尚的家风呢
事是干不完的,需要一代一代的人去做。所以我感到这个思想非常重要,要在生活中去修行佛道,要有众生未尽我愿无尽的精神,永远要做下去。南先生毕生以实践菩萨道为己任。他说,全部佛法就是我们人体生命的实践科学,一方面是修行的实践,同时还要到社会上去做事。他在《禅海蠡测》等书中多次指出:有的人以为禅不用坐,当下就是,哪有这回事
! 他说,凡是讲这些话的古代大禅师,在顿悟之前都是修了很多年的,比如马祖在见到南岳之前,已经修了十几年,才有一刹那的言下顿悟,而顿悟以后要保任多年,还要跟随师父在世上修行。所以袁先生这一句“途中即家舍,家舍即途中”,很值得我们注意,这也是我对生活与禅的一点理解。
南先生在袁先生门下得道,也引发了眼耳通,这是为世人所津津乐道的事情。据说他在打禅七的时候,有一天隔了三重房子看到了他的老师和同学,当时大喜,以为自己得道了,马上去告诉袁先生,当下被臭骂一顿:原来你是这么一个不成器的东西!骂得他大汗淋漓,乖乖地回去了。过不多久,也就是1942年12月,当时因听说日本人在为他们对中国的战争搞法会,所以国民党政府也发起“护国息灾大悲法会”,一是请贡嘎上师来主持密宗的法会,同时在重庆做一个显宗的法会,请虚云老和尚主法,这是当时的国民政府主席林森亲自邀请的。虚云老和尚到了重庆以后,四川各地的大德纷纷都前去参拜,袁先生也带着南先生去了。谈到成都学佛的情况,袁先生说成都佛教界有三种观点:一是悟后起修报化;一是一悟便休,更有何事;一是修即不修,不修即修。老和尚听了哈哈大笑:“嘻!天下老乌一般黑。”他原以为四川佛学甲于全国,尚且有如此错误见解,于是指导大家参禅必须要有正法眼,见地首先要正,他说:“当机所以不许询情,而贵眼正者也。”谈话当中,老和尚问起成都有没有以神通来判定得道高下的,袁先生指着南先生说:身边就有一个,他在灵岩寺禅七中引发了神通,能够隔墙睹物,当场被我一顿臭骂,骂下去了。于是后面就有了虚云和尚论神通的一段话,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开示:
“好!好!幸老居士眼明手快,一时打却,不然险矣危哉!所以者何
大法未明,多取证一分神通,即多障蔽本分上一分光明,素丝歧路,达者惑焉。故仰山曰:“神通乃圣末边事,但得本,莫愁末也”。”
本是什么?知见、眼目。现在社会上神神道道、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了,所以这段开示在我们今后的修学过程中非常重要。我们这里也是虚云和尚的一个法脉,这段资料也正好收入净慧法师主编的《虚云和尚法汇续编》之中。南先生在得到虚云老和尚的开示后不久,就到峨眉山去闭关了三年,后来又深入西康、西藏等地去参访、修行。
960年在台湾完成了《楞严经》的今释后,他在这本书的《后记》里回顾了自己的求道过程:
“芸芸众生,茫茫世界,无论入世还是出世的,一切宗教、哲学,乃至科学等其最高目的,都是为了追求人生和宇宙的真理。但真理必是绝对的,真实不虚的,并且是可以有智慧而寻思求证得到的。因此世人才去探寻宗教的义理,追求哲学的容。我也曾经为此努力多年,涉猎得愈多,怀疑也因之愈甚。最后,终于在佛法里,解决了知识欲求的疑惑,才算心安理得。”
所以,从他的求道历程及著作来看,他始终坚持佛教传统的修证道路,以出尘脱俗的第一义作为终极。
却来这边行履—从圣入凡
学道、悟道以后应该怎么办
那就是从圣入凡,还要做人世的事业。禅宗是以世俗成佛为终极的,那么它能否与人世事功打成一片呢
这一点世俗人往往有误解。比方冯友兰先生,他写了许多书,我推荐一本《中国哲学简史》,这是他1949年在美国讲学时的简本,这本书简明扼要地代表他的思想。其中提到禅宗“担水砍柴,无非妙道”这句话,他认为这句话形象地表明了开悟者必须从圣入凡,但禅师们并没有做好这个向下转语的工作。他质问,既然“担水砍柴,无非妙道”,那么“事父事君”算不算妙道呢
他说禅宗没有做这个事情,所以不究竟,这个任务只有留给新儒家去完成。他的这些话讲得并不精确。冯先生一向是以帝王师自居的,解放前他要做老蒋的帝王师,解放后他做不了帝王师了,在文革中成为一个非常尴尬的角色。但我们对他还是怀着高度的尊敬,特别是他晚年完成的《新编中国哲学史》,书中大胆地、独到地提出了他对洪秀全太平天国的全新思想,他说太平天国如果革命成功的话,建立的将是一个最黑暗的神权统治。这并不能推进中国社会的进步,反而拉向倒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所以我建议大家多看他早期的和后期的著作,至于中间令人不堪回首的一段,我们不要太苛求前人。但是冯先生提出的禅宗不能完成向下的转化是并不对的。
禅宗在向上求道的时候是最究竟的,而在它向下的转语方面也照样能够办好入世事功,并非新儒家才能解决“事父事君”的入世事功。在袁焕仙、南怀瑾合著的《定慧初修》一书的卷首,选录了袁先生所作的《修止观与参话头法要》,重点指出了儒佛之间体用不二的关系,佛家是体,儒家是用,互相并不排斥,他说;“随处立名,立名即真。既有真也,妄即虚形。非离真而有妄,实籍妄以诠真。”关于这一点,于晓非先生前两天讲得很透彻,真不离俗,俗不离真,并不是在我们世间之外有一个虚幻的本体,所以我们必须藉这个虚幻的世间来修行佛道,来改善这个世间。马克思讲过,哲学并不是仅仅为了认识世界,更重要的是要改造世界,佛法也是如此。这里南先生提到证得了般若以后,如果能做得了身、心的主,遇到事情该提起时就提得起,这是用;该放下时就放得下,这是空。我们是提不起、放不下,上不顶天、下不立地,所以很惭愧。
放得下,提得起,就是沩山禅师所提倡的:实际理地,不受一尘;万行门中,不舍一法。实际理地是对心性与宇宙贯通的形而上本体的特称,它不受世间的任何污染;万行门中指人生的行为心理与道德哲学,所以世间的所有的法,都在我们佛法实践的范围之内。因此,了生脱死的佛法,还是必须落实在现实人生中。我们在山上打坐容易,可以不受外界的干扰,但是这把芸芸众生放到哪里去了
我们还要下山,既要度自己,也要度众生,在度众生的过程中度自己,在这个基础上,要干入世事功更难。所以南先生指出:
“使精神超拔于现实形器之世间,升华于真善美光明之域。而入世较之出世,犹为难甚!乃教诫行于菩萨道者,须具大慈、大悲、大愿、大行这精神,难行能行,难忍能忍,若地藏菩萨之愿,度尽地狱众生,我方成佛。南泉普愿曰:“所以那边会了,却来这边行履,始得自由分。今时学人,多分出家,好处即认,恶处即不认,争得!所以菩萨行于非道,是为通达佛道。”其意亦极言入世之难。药山禅师所谓:“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岂非皆教人要“极高明而道中庸”乎
”
药山禅师的“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就被引来作了我论文的题目,下面就这句话谈谈我的学习体会。“高高山顶立”,就是智慧,就是超越世间所有学问的佛法不共的智慧,我们把南先生作为研究个案,那么他一生的经历就是要取得这个境界。但是“高高山顶立”以后,还要“深深海底行”,还得回到生活之中去履行佛道,这一点更难,就是“万行门中,不舍一法”。平时,我在教学过程中也经常讲,当然我不一定引用禅师的语录,我引用毛主席诗词《登庐山》中有两句:“冷眼向洋看世界,热风催雨洒江天。”我们就拈出一个“冷眼”、一个“热风”,知见要正,眼光要冷,不为境所转,要透过现象去看本质,但是心肠要热,要有一腔悲愿热肠去从事入世的大业。眼光要冷是为智,心肠要热是为悲。那么,“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也可以简化成一句眼光要冷、心肠要热。所以,出世的修道与入世的度众不能绝然地分成两截。
心肠怎么热呢
我们说平常心就是道;最平凡的也就是最不平凡的,学佛必须从做人开始。南先生在《跋萧著<世界伟人成功秘诀之分析>》一文中指出:
“苟欲为世界上真正之伟人,唯一秘诀,只是平实而已。此句可谓成功之向上语,末后句,极高明而道中庸,非常者,即为平常之极至耳。”
南先生曾经给我讲过这么件事情,他在峨眉山时最佩服的一个和尚是管厕所的,过去四川的厕所里有一个竹篓,里面装的竹片是当手纸用的,这个和尚每天把大家用脏的竹片洗干净,洗干净后他还要在脸上嚓刮两下,后再放回竹篓去。为什么呢?怕洗毛了把人家搞痛。先生说这件事他怎么也学不会,我想了想,我也学不会。所以最平常的就是最非常的、最了不起的。
南先生在他的书中还提到,禅宗的五宗七家主要在五代完成的。五代是社会变乱痛苦的时代,高明的都跑到山上做和尚去了,有个大官…
《四届:高高山顶立 深深海底行(王雷泉)》全文未完,请进入下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