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本文上一页的思想已经有了较深的领悟。痛苦不堪的八年抗战并没有激发起他狭隘的民族主义观点,这位艺术家在一片狼藉的废墟上已开始思考崭新的建设了。胜利并不仅仅意味着打败了日本侵略者,而是指永久消灭战争得以滋生的环境与军国主义温床;过去的痛苦不应该成为不堪承受的血肉记忆,站起来,向前看,人人都会从烈火中得到永生。
也只有佛法的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境界,才可以让我们包容一切的流血与创伤,才可以让我们心甘情愿地通过牺牲而接近涅槃。老舍就显现说来并没有彻底证悟、通达生命的最究竟涵义,但他毕竟比别人更早地看到了荒原上的第一线天光。
还有一位很特殊的人物,暂时抛开他日后的政治歧途,我们只看他早期的一些思想,依然能从中看到佛法的影子,他就是周作人。
周作人(1885-1967),现代作家,"五四"运动时期文学革命的重要参加者,代表作有《苦茶随笔》、《雨天的书》、《苦竹杂记》等散文集。此人一生都反对极权、专制、盲从,力主自由、宽容、平等,反对偶像崇拜的他很容易就在情感上投向释加牟尼佛的怀抱,因佛教本来就反对一个万能的神操纵人类的命运这种观点。
正所谓因果自负,决定人命运的力量就在一个人自己的起心动念、言行举止上。几乎所有的东西方宗教都有一个永恒的主题,那就是灵魂的救赎,但与别的所有宗教不同的是,佛教主张: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救赎是个体自觉自愿,并以自力为主的自我拯救。佛教从头到尾讲的都是自我的觉悟,觉悟自我的虚幻不实。就好像在六度之中,智慧度必须摄受其余五度,否则就不可能达到究竟解脱;同样,佛教认为人最需要的是看透世事无常的智慧,这种智慧可以由佛陀来启发、点亮,但它绝不是某一位天神的特权,也不是这位天神的恩赐,而是源自我们失落已久的的本性,故而心、佛、众生才三无差别,只是觉与未觉、悟与未悟而已。
周作人同样反对一切不能以理性来衡量、约束的宗教狂热,坚决反对盲目崇拜,反对个体无条件地交出自己的思考权,拜倒在一个永远在各方面都远超我们、我们永远也无法与其比肩的一位权威脚下。他对宗教的态度自然也延伸进他对政治制度的看法,所以周作人才极力反对假借一切形式进行的或公开、或隐蔽的专制统治。在他看来,专制统治的民众基础就是迷信的大众,方法就是移植宗教的一神论为实际政治生活中的一人、一个团体的极权专制。
而且周作人还深刻地意识到,对中国人而言,大多数底层民众从佛教中吸取的恰恰不是佛法的思辨、理性、平等、慈悲、智慧等内容,而是硬把它降低到与自己的根基、民族性相适应的原始巫术的水平,因此他非常伤感地议论道:"习惯了的迫压与苦痛,比不习惯的自由,滋味更甜美。"所以他才格外注重启蒙民众的理性、普及教育、推广科学,打破偶像崇拜、惧怕权威等民族劣根性,自己作自己的主人,从迷失已久的兽道鬼道中步入“人道”。
周作人还有一个非常著名的观点——"种业论",用他的原话来说即为:“一国文明之消长,以种业为因依,其由来者远,欲探厥极,当上涉于幽冥之界。种业者,本于国人彝德,驸以习俗所安,宗信所仰,重之以岁月,积渐乃成,其期常以千年,近者亦数百年……”
许多世间学者对种业论作出了种种分析,其实一言以蔽之,我们在这里总能看出佛教中"共业"的理论苗芽。周作人认为中国人国民性当中的盲从、麻木、奴性十足、匪气十足、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等等劣根性,都是一种精神遗传。不过也就是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周作人佛学思想的盲点。因种业的强大,周作人感觉到了整个中华民族种姓的先天不足,因而从根本上讲,他大体是悲观的,但真正的佛子绝不是这样。
周作人看到了民族种业劣根性的存在,也即"共业"的强大,但他根本看不到个体的本质及个体真正意义上的行动完全可以彻底改变自他的全部生存实际。大乘佛法的精髓就在于,通过自利利他的种种行持,在佛陀的教法指引下,我们一定可以回归人人本具、本有的清净状态。这种原始的无生状态,没有任何一种世间理论描述过;个体如何由于无明妄动而自陷轮回,也没有任何一种世间学说揭示过;众生如何去妄显真,再度回归本来面目,同样也没有任何一个理论家、实践家摸索进正轨并最终通达目的地。大家基本上都是悲哀地看到在现在这一短暂的生存时日中,我们不知生从何来,由哪里继承下来这一大堆摆脱不掉的生理及精神遗传特质;我们也不知死往何处去,绝大多数人都认为自身的种种自然、社会属性,又会通过DNA再遗传给下一代人。
从这里,我想我们应该发现他以及一大批悲观者的致命伤了。所以尽管他本人对未来尚保留有一定的希望,但我们总能感觉到这希望来的是那么的苍白无力,原因就在于他没有看到“共业”中“别业”的力量。所有的怨天尤人、悲观郁闷都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因为这种种心态全是就是论事,没跳出自身的框框,也没把握住自身的本质。拔着自己的头发,你是离不开地球的。
四、对般若智慧的个人感悟
对大多数知识分子而言,佛法的智慧法门可能对他们的吸引力最大,著名作家金庸的一段话也许很具有代表性:“对于我,虽然从小就听祖母诵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金刚经》、《妙法莲花经》,但要到整整六十年之后,才通过痛苦的探索和追寻,进入了佛法的境界。在中国佛教的各宗派中,我心灵上最接近“般若宗”。”
说起金庸(1924-),恐怕大多数人都不陌生。这位香港作家实在堪称为港台新武侠小说的一代宗师,他使历来只能作为通俗文化代表的武侠小说迈入一个新境界,并为其赋予了较高的历史、文化视角,其代表作有《射雕英雄传》、《鹿鼎记》等。
谈到金庸对大乘佛法精华——般若宗的领悟,那还是经历了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在金庸的长子于美国纽约哥伦比亚大学自杀丧命后,金庸才开始接触佛法,因他不相信儿子就会这样突然消失,无影无踪。刚开始时阅读的是南传佛教典籍,再往后又读到《维摩诘经》、《楞严经》、《般若经》等。最初接触大乘时,他内心也是满怀疑惑,因“这些佛经的内容与“南传佛经”是完全不同的,充满了夸张神奇、不可思议的叙述,我很难接受和信服。直至读到《妙法莲花经》,经过长期思考之后,终于了悟——原来大乘经典主要都是“妙法”,用巧妙的方法来宣扬佛法、解释佛法,……《法华经》中,佛陀用火宅、牛车、大雨等等多种浅近的比喻来向世人解释佛法,……目的都是在弘扬佛法。”
他又说:“我经过长期的思索、查考、质疑、继续研究等等过程之后,终于诚心诚意、全心全意的接受。佛法解决了我心中的大疑问,我内心充满喜悦,欢喜不尽——原来如此,终于明白了!”
金庸终于明白了,我不知道阅读他的武侠小说的读者们,是记住了他所描述的刀光剑影,还是恩爱情仇,抑或别的什么人生感悟?毕竟,透过表象直达本源是需要有一双慧眼的。
说到鲁迅,他与佛法之间的关系则要微妙、复杂得多。最吸引鲁迅的是佛法的思辩智慧,许多人都感觉鲁迅冷酷到底,直至临去世时依然一个都不饶恕。有学者称鲁迅以否定为主的思维方式,颇有些类似于佛教中的“遮诠法”,否定一切,怀疑一切,不为假象迷惑,永远保持最清醒的现实主义批判态度。更进一步讲,鲁迅已深刻体悟到在人类现存的世界上,特别是在他生存于其中的中国,并不存在什么永远正确、光明、永恒的理想,这种看似绝望偏激的态度,恰恰是他意识到人生也有涯,而改造社会永无止境的一种觉悟。
种种分析当然都各有其合理之处,不过严格说来,鲁迅对人的探讨大多是在人的社会属性这一层次,而并未过多涉及人的本质属性,或者鲁迅以为人的本质属性就是他的社会属性。也就是在这一点上,佛法的甚深智慧与鲁迅擦肩而过。因在佛法看来,人无我、法无我,人类社会的基础——人本身即是一种虚幻的存在,在这种虚幻不实的存在之上,人的社会属性等特征就更是空中之空。而几乎所有人都把人、社会、自然执为实有了,痛苦也就因此而生,能解除痛苦的种种法门也应运而生,当然它们的前提都是:所有痛苦都是实有的。
这么说绝不意味着佛法是座空中阁楼,它自有它自己的特点及改造人与社会的方法,所有这一切都必须从认识自心本性及调伏自心开始。鲁迅对人性丑陋一面的认识,其深刻程度是任何作家都无法逾越的,那么丑陋的背后又是什么呢?或者丑陋可否被逾越?不真正通达般若的甚深智慧,谁都无法回答这一问题。即就是你炼就了金庸笔下江湖英雄的这个独门武功、那个天下无敌剑,你还是摆脱不掉自身、社会、情感等的种种束缚。真正的自由与洁净只能在佛法的般若智慧中追寻,因为只有它揭示了什么叫空性,什么叫光明,什么又是无二圆融。
五、对佛经的文学式借鉴
从佛经当中吸取创作灵感的作家代不乏人,就现代作家而言,鲁迅的《野草》应是最成功的典范。
首先《野草》中大量矛盾意象的设置,就颇有佛法中事物相观待而存在的影痕。鲁迅以直面自我的勇气进行两难式的灵魂拷问,在空虚与充实、希望与绝望、生死、人兽之中进行一轮轮的较量。曾有评论者这样评价道:“正是在这种艰难的自我否定中,鲁迅超越了虚无和绝望,走上了彻悟之道。他在希望中洞察黑暗,又在绝望中发掘光明;他以绝望来补充希望,又以希望来照亮绝望,沉着从容,不惊不怖,……鲁迅经过互成互破的否定之后所达到的“空”,则是对有与无的对立性矛盾的超越与克服。表面上看似乎回到了起点,其实已发生了质的飞跃。也正因此,鲁迅的否定不是走向消极悲观的沉寂,而是走向了悲壮动人的拯救。……”
那么我们不禁要问,鲁迅是以什么样的“质的飞跃”来进行这种“悲壮动人的拯救”?他又拯救了谁?他是不是就似上帝一样,是国民性的改造者?
又有评论道:“二十世纪前半叶中国社会的黑暗混乱,文坛斗争的错综复杂,使得觉醒的知识分子在瞬息万变的社会现实和日益尖锐激烈的阶级斗争中饱受希望与绝望的折磨,在不可解脱的狂热与颓废的轮回中,似乎只有鲁迅保持了难得的冷静与豁达,冷热之间,从容不迫,……”
在这里,又有一个新的问题产生了:这种从容不迫是极端的韧性使然,还是真的看透世事无常后的豁达?佛教里面经常提到大做空花佛事,这种态度与鲁迅的“冷静与豁达”区别何在?
这样反复提到鲁迅并非是有意刁难他,只是为了引领大家能更深入佛法一步,自己体会体会,好好静下心来体会体会,佛法超越一切世间思想的最究竟之处到底在哪,因为鲁迅无疑代表了世间智者最深刻的洞察力。
所以这节的标题才用:“对佛经的文学式借鉴"。
鲁迅作品中最有名的一个来自佛经中的比喻就是“铁屋子”,它直接就是从《法华经》中“火宅”的典故脱胎而来。佛经说过“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人们必须速出三界;鲁迅则把一团漆黑、沉寂的中国社会比喻为窒息人生命的“铁屋子”。不过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在鲁迅的心目中、笔底下,铁屋子是外在于屋中人的;而佛经所设的“火宅”比喻,则因宅中人自性迷惑而有,又因宅中人自性觉悟而无,个中差异颇耐人寻味。
回到《野草》上来,这里面的一些词语都直接取自佛经,诸如:伽蓝、刀山剑树、无量、三界、火宅、牛首阿旁等;一些词汇,如大欢喜、大痛楚、大悲悯等也多少透露出一些佛家味道;还有他明显借鉴佛经中对地狱的描述而刻画的《野草》中的人间地狱……
因而我们要说,即便一个作家只准备对佛经进行文学式的读解与借鉴也只有百利而无一弊,佛经的语言、文字、句式、故事、意象、涵义、想象、夸张、譬喻、象征等等等等,任何一个方面相信都会对你有所启迪。我们仅以想象为例:对一个文学家来说,与对一个自然科学家的要求一样,用爱因斯坦的话来说,想象都是最重要的特质。那就让我们看看佛经中想象所能达到的深度吧——以《释迦牟尼佛广传·白莲花论》为例,佛陀现量照见,还不是依赖想象所观照到的时空范围,一个世间文艺家或自然科学家,就算张开想象的全部翅膀,再借助最现代化的计算、天文仪器,恐怕也难触及佛陀耳闻目睹的皮毛。
佛经容纳得下人类所有想象的集合!既然这样,对任何一个追求创造性的作家、科技工作者来说,为什么不能在佛经中去觅得想象的灵感呢?
六、种种遗憾
有些遗憾上文已有所涉及,还要再罗列的话,恐怕最大的遗憾则是:许多文学巨匠们还是没能真正深入经藏,更没能身体力行,将闻思修结合起来。这样,佛法在很大程度上就变为了一种学术研究。而理论之所以有力量,就在于它能变为人们改造自身、社会的物质力量。
很多文人或惊叹于佛经文辞的奇谲;或惊讶于禅宗的直指人心;或留连于文字上的般若空性;或醉心于佛法对极乐世界的昭示;也有人试图从中找到心灵的避风港;也有人拿它当一种风雅的点缀……可就是少有人按佛陀的揭示次第真修实炼,来一番出生入死的修行体验。这样,他们只能将闻、思、修合一的学佛系列,或戒、定、慧三学统一的修行门径割列开来,成为文字上的舞蹈者。
想对所有的文学家、科学家说一句劝告的话:重要的不是从佛法中借鉴什么东西好填充自己的人生基石、理论支架、社会理想;最切实也最究竟的做法,是在佛法的指导下看透自己以及宇宙真相,并以之而改造自他、圆满人生。我们上文所列举的几位作家,他们自身的种种遭遇,有些甚至是很悲惨的遭遇,都在向我们表明——文学不是目的,文学家如果沉陷于其中的话,他就很难通过文学而直抵生存的本质与归宿!
《仅有借鉴与研究是不够的——几位中国现代文学巨匠的佛教情结初探》全文阅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