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本文上一页禅法理论也无一语正面叙述,而充溢全文的,却是一泻到底的英雄颂——对于一个孤独英雄“殉命忘躯”历程的赞颂。这个英雄的大背景,在文中被反复强调指出,这就是“能大师灭后二十年中,曹溪顿旨沉废于荆吴,嵩岳渐门焯盛于嵩岳。”北宗一系“势力连天”,“雄雄若是,谁敢当冲?”而南宗门下又如何呢?那里的局面沉重而惨烈:“岭南宗徒,甘从毁灭,法信衣服,数被潜谋。……传授碑文,两遇磨换!”荷泽神会正是在这种沉痛时刻踏上历史舞台中心的:他“亲承付吃,岂敢因循?直入东都,面抗北祖。”对于神会从此开始所经历的“百种艰难”,宗密甚至坚信达摩“(命如)悬丝”之记,并不是应验于五祖密授六祖的那个时代,而是“验于此矣!”
用“感情冲动”形容这篇《七祖传》,显然是不足以解释宗密这位宗师级的人物何以将一篇传记写得如此具有强烈感情色彩——同样,也远不足以解释千载之下另一位大学者在神会面前的又一次“感情冲动”。这就是胡适先生在他那本《神会和尚遗集》的总结之语:
“南宗的急先锋,北宗的毁灭者,新禅宗的建立者,《坛经》的作者——这是我们的神会,在中国佛教史上,没有第二个人有这样伟大的功勋,永久的影响。”
三十年后,晚年的胡适先生,在利用新发现的敦煌文献并作过大量的新校重校工作之后,对自己的上述结论有所修改,但是其鲜明的“感情色彩”仍未能像通常习见的那样,因其暮气与研究的成熟而消遁:
“中国佛教史上最成功的革命者,印度禅的毁灭者,中国禅的建立者,袈裟传法的伪史的制造者,西天二十八祖伪史的最早制造者,六祖坛经的最早原料的作者,用假造历史来做革命武器而有最大成功者——这是我们的神会。”
虽然后一结论更为老到而略显拖沓,但我们仍应当承认,在本世纪中国佛教史的研究领域中,胡适先生评品神会的总结性文字仍然是最有神采的。如同“片面的深刻”现今已被人们所正视和印可一样,宗密与胡适相隔千载立场迥异,而同样富于激情的上述文字,也属于“片面的激情”,对此,学者可以根据重重史料指出其中一百个不足,但那都只是“形”甚至于形而下的事情,惟宗密、胡适得其神得其髓,他们为神会所作的“传语”,也许形尚未足,而神宗气足,将永远铭刻于神会研究的金字塔尖上。
无论古人宗密,还是近人胡适之,他们不期而遇的历史激情,都来源于神会自己所创造的历史。“龙鳞虎尾,殉命忘躯”(宗密语)也好,“急先锋”、“毁灭者”、“建立者”、“制造者”、“革命者”、“最大成功者”(胡适语)也好,无一不描摹着神会为建立南宗正统地位夺门一生的真精神。然而,正如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一样,神会因这种真精神而终于达成为南宗争正宗的目标,成为“最大成功者,”同样,又因此而成为最大的悲剧角色——对于中国人包括中国佛教宗师来说,还有什么比二世而亡、香火断绝而更悲惨的呢?
现在的问题是:造成这一悲剧的最主要的原因是什么?仅仅是神会在禅法理论上缺少创造性(甚至连六祖已有的革新成果都未消化完全,致有“知解宗徒”之纰漏把柄),因而注定缺乏思想的可继承性,无法造就杰出弟了吗?
这当然是一个显而易见的直接原因:对于一个革命性的历史人物来说,兼顾“革命”和“建设”(建立自己的“选佛场”)当然是再完美不过的事,晚出一代的石头希迁,尤其是马祖道一,就是这样的两个幸运者,然而,神会所面临的历史责任远比他们要尖锐、现实和紧张得多。他必须在“岭南宗徒甘从毁灭”和“北宗门下势力连天”的对比局面下,为马祖、石头这样的后辈开出一条血路来——历史没有给他留下可供悉心琢磨自己“思想体系”的时间,甚至连为后来者指示一个新方向也来不及,遑论从思想血缘上培养接法传人!
然而,这远远不是全部原因,事实上,中国佛教史造成了“这一个”革命者神会——溯而言之,这一对革命的师徒慧能与神会,却拒绝了第二对“革命者”师徒、特别是第二个神会式“亲承付嘱”为自己的宗派而“殉命忘躯”的徒弟产生的可能。在这一意义上,胡适之感慨“在中国佛教史上,没有第二个人有这样伟大的功勋,永久的影响”,实属有感而发之语。之所以在神会以后,再未曾出现这等个性强烈、为师命和宗派的地位而一往无前毕生赴之的人物,当然有着比上述个人意义要宽广和深刻得多的原因。其中,禅宗史继神会之后,以建设而不再见革命为中心的大局面之来临(以五家七宗的相继建立发展为标志),是“小气候”层面上的转变;佛教各宗各派在中唐以后逐渐走向总体上和谐并存乃至圆融的趋势,是中观层面的原因,至于儒释道三家在总体上亦走向所谓“三教合一”,以及理学复兴、革新乃至革命的人材逐渐集中于儒门(以理学和心学的产生为标志),则更是宏观层面上的原因。但是,在所有这些重要的原因背后,还有一个无法令人回避的属于佛教史自身的原因。这就是:唐宋以下,佛教史逐渐失却了再造慧能与神会式的革命者之内在驱动力。换句话说,在一片“圆融”“融合”声中,作为佛教这样的宗教的立足之本,其宗派各自的存在必要性与特点逐渐被消解,以至于为宗派的生存、发展和尽可能合法、崇高的地位而奋门——也成了羞于提起的事情。这当然只能算是神会不再来这一现象留给我们的一种思考,不属确定不易之论,只是,作为一种反证,中国佛教史发展到晚清以后,宗派林立的局面确实归于消解了。这当然饱含诸多因缘,但是否与佛教内部缺乏神会式的卫道士兼卫派(宗派)式人物确有关系呢?良足深思。
神会已矣,法灯则从此长明,流布天下,并将在南宗的故乡——南中国腹地形成燎原烛天之势,照耀人间。
《第四章 南宗分灯 一、荷泽神会》全文阅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