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本文上一页,多数情况下表达了对空的直观体证,有时则表现为磨镜渐修的空观,如上引的《浮沤歌》即是。本来应当作直观感悟的空观,一经文字作普及性的表述,往往落于第二门了。
对从长期的磨镜调心到豁然明心见性的转变之表述,以智隍参禅经历及禅林的吟诵较为典型。智隍开始时走渐修一途,结庵长坐近二十余年,后来往参六祖, “于言下豁然契悟,前二十年所得心,都无影响”《五灯》卷2《智隍》。 禅林颂云:
当年睥睨此山阿,欲着红楼贮绮罗。今日重来无一事,却骑羸马下陂陀。 《颂古》卷8阙名颂
智隍当年心雄万夫,想通过二十年的艰苦修行来获得开悟,睥睨山阿,好似要建造起画栋飞檐的红楼来贮藏娇娃。等到参谒六祖开悟后,当年的想法已不复存在,只是骑着一匹羸马缓缓走下山坡。从顾盼生雄,到平常无事,反映了从长期的磨镜渐修到豁然明心见性的转变。禅宗不坠顽空的主张,六祖实有首倡之功。卧轮禅师偈:“卧轮有伎俩,能断百思想。对境心不起,菩提作么长。”卧轮认为,既是般若,就应该不生心。如果一生心,就有所住。慧能针锋相对地作了一偈:“慧能没伎俩,不断百思想。对境心数起,菩提作么长。”《坛经·机缘品》慧能指出,般若所证的空,并不是什么都没有的顽空。不思善,不思恶,并非善恶不分,是非不明,而是在分美丑、辨是非、明得失中,不起任何贪爱、执着,以平等无差别之心,明历历地观照事物的本来面目。这两首禅偈之所以不同,是因为它们分别基于渐修、顿悟的立场。基于渐修的立场,就要不停地断除各种杂念妄想,以对境心不起;基于顿悟的立场,烦恼本来空,即可于应物无心中彻见本来面目。
四、“截断两头”
禅宗的根本精神是超越。超越的途径是“不思善不思恶”,亦即“截断两头” 的不二法门。
慧能的得法偈是对南宗禅有重要影响的著名禅偈: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无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法海本《坛经》
慧能之偈,直指人心,认为人的本心便是一切,它天生清净,只要见到了这个本心,便能顿悟成佛。“佛性常清净”是对“时时勤拂拭”的坚决否定。因为 “时时勤拂拭”的努力是建立在分别净与不净的基础之上,而分别净与不净就把它们对象化了。只要把清净当作一种客体去追求,并将它与不净相分别,则所追求到的清净仍然不是彻底的清净。慧能提出“佛性常清净”,意为佛性本质上就是清净的,在净与不净的分别产生之前就“常”存在了《禅风禅骨》第58页。 清除了净与不净的分别,并参透这一分别产生的根源,便不会为净与不净的问题所困惑。所以“佛性常清净”可以不依赖去垢得净而成立。“清净”是我们存在和活动的基础,而不是将来要达到的目标。基于始净观点的“时时勤拂拭”,设想出一种超出现在状态的、作为终极目标的“清净”,通过不断地拂拭尘埃的方式来求得心境的明亮,殊不知镜子的明亮常在,即使它的表面蒙上了尘埃不再照物的时候,它的明亮也是存在的。明亮从来就没有离开过镜子,而不是“时时勤拂拭”才出现的。参阿部正雄《禅与西方思想》第251~258页。
像神秀的“始净”与佛性“始有”说有内在关联一样,慧能的“本净”说与佛性“本有”说也有深层联系。在历史上持众生本具佛性终必成佛观点的,较早的是南北朝时的灵昧小亮、瑶法师、开善、庄严等人。小亮曾比喻佛性本有说:好比一块破旧的布裹着一尊黄金像,坠在深泥中,有天眼的人看到了,洗去泥垢,打开裹布,黄金像仍然熠熠生辉。《涅槃经》也有贫女宝藏、力士额珠、暗室瓶瓮、雪山甜药之喻,意思是人人本有佛性,只是为尘垢烦恼所覆盖,一时不得自见。有如贫女家中,本藏有黄金,只是尚未发掘,故暂为贫女,一旦发掘出来,即顿成巨富。在这些比喻中,始有是强调的重点:如果原本就没有黄金,那么不管怎样努力也是白费。参赖永海《中国佛性论》第90~91页。 慧能的 “本净”说较神秀的“始有”说更为直截明快。但是,如果光强调先天的“本有”、 “本净”,容易把人一定的自我意识同真正的悟混同,忽视道德实践和宗教修行;光强调通过各种修行阶段才能后天获得的“始有”、“始净”,又容易流于寂静主义。因此,禅宗把那种单纯的本净观点驳斥为自然主义和外道,而强调修行的重要性;同时又把单纯的始净观点斥为虚妄的佛法,这就突破了“本净”、“始净”的相对性,如此一来,“宗教行为,即发心、修行、证悟和涅槃,构成了一个无限的圆圈,其中每一点既是开端也是终点”。阿部正雄《禅与西方思想》第70页。 “常清净”的“佛性”,尽管有其普遍性和永恒性,仍必须在现实世界中活泼泼地显示其自身,成为我们随时随地净化这世界的真正起点。“佛性常清净”和“时时勤拂拭”是不可分割的动态统一体。
“佛性常清净”后来被改成“本来无一物”,慧能的那首偈子便有了我们今天所见到的两副面貌。《坛经》的十几种本子中有代表性的计四种:敦煌本、惠昕本、契嵩本、宗宝本。现存最古的为敦煌本,是日本学者矢吹庆辉于1923年从伦敦大英博物馆敦煌文书中发现的。一般认为,敦煌本出自完成于唐代中叶的《坛经》原本,原本为法海根据慧能的说法记录而成。为了适应禅宗思想的发展变化,后世禅僧借慧能之名一再对《坛经》加以改编,时有增补。依郭朋先生的看法,这句偈语的首窜者先把《般若》性空误解为“本无”,再以“本无”来窜改“佛性”。郭朋先生指出,般若系经典的思想在世界观上是“性空缘起”论,核心是一切皆空,一空到底,没有任何保留,是一种全称否定,不仅否定现实世界,而且连彼岸世界也彻底否定;而慧能是位“真心”一元论——“真如缘起” 论者,思想得力于《涅槃经》一类大乘经典。《涅槃》所讲的空,只是空掉一些世俗事物,至于佛性是“不名为空”的,所以它只是一种特称否定,只空现象,不空本体。故而《般若》空宗同《涅槃》一类经典中的佛性论思想,是分属于性质不同的两种思想体系。“本来无一物”反映了被误解的《般若》思想,因为 “本来无一物”其实是“本无”思想的重复,而“本无”是“性空”一词不确切的译语。“性空”指宇宙万有无自性,仅有假象,“缘起有,自性空”,它空掉的只是事物的“自性”本体,至于事物的现象,它是承认其为假有“缘起有”的。所以,“本来无一物”不仅同“佛性”思想背道而驰,而且也同“性空”之说相悖。可见窜改这句的人,不仅不了解“佛性”论,也不了解“性空” 说。郭朋《坛经校释·序言》第3~7页,中华书局1983年版。
得出“佛性常清净”与“本来无一物”决不相同的结论,是基于对“无一物” 就是什么也没有的理解。实际上,“本来”即是“佛性”,“无一物”并不是什么都没有,而是指没有任何形状、超越一切形相而言,指无染无净、无生无灭、无来无去的精神存在,犹如虚空之不受尘染。这个“无一物”正是不思善不思恶、超越二分法的父母未生前的“本来面目”,“本来无一物”的意思乃是指本来就没有善恶、是非、迷悟、净染,正是“佛性常清净”之意。这两句话表达的都是超越清净与不清净二分法的禅悟体验,并无抵牾,之所以出现文字的不同,只不过是后来者想使这种认识表达得更为明朗、形象罢了。
禅宗化解各种对立以获得主体精神无限超越的法宝是“不二法门”。不二法门是中道哲学高度发展的结果,在《维摩经》中被大力阐发,被禅宗视为家宝。 参拙文《论〈维摩经〉对禅思禅诗的影响》,《世界宗教研究》2000年第1期。 《信心铭》指出,“至道无难,唯嫌拣择。但莫憎爱,洞然明白”,去除了妄想分别,大道就会明明白白地呈现在目前。“才有是非,纷然失心”,一生起相对的意念,就会扰乱破坏原本宁静圆满的心态。因此不可住于两边,凡是涉及到相对的见解,都要加以扬弃,片刻也不让其停留心中。“一切二边,良由斟酌”,相对的二元意识的生起,是由于人的分别,而“要急相应,唯言不二”,要想与大道相应,就必须证入不二法门。不二法门将好恶、是非、美丑、有无、大小、一多等相对观念打成一片。
慧能在大庾岭头启发禅心,开示惠明:“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那 哪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坛经·行由品》惠明言下大悟,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慧能所运用的正是不二法门。善、恶代表诸如黑白、是非、真伪、美丑、净垢、得失、迷悟等一切相对意识。二元对待的思维习惯地将一切事物相对地区分为善恶,然后执着一方,憎恶另一方。“正与么时”则是相对认识尚未产生之时,“本来面目”存在于善恶二分法产生之前。重现“本来面目”就是要超越二分法而进入一念不生的境界:“不取善,不舍恶,净秽两边,俱不依怙。” 《五灯》卷3《道一》“不思善不思恶”,遂成为禅宗精神超越的根本原则:“善恶是非俱不运用,亦不爱一法,亦不舍一法,名为大乘人。不被一切善恶、空有、垢净、有为无为、世出世间、福德智慧之所拘系,名为佛慧。”同上卷3《怀海》“善恶莫思,神清物表。”同上卷4《普满》“若也是非齐丧,善恶都忘,坐断报化佛头,截却圣凡途路。”同上卷12《普能》 “做功夫,非一切有作思惟之所能,是离一切分别之大人境界。”《中峰广录》卷4
禅宗将剿绝情识的不二法门,喻为“一刀两断”,谓师家采取峻烈而迅猛之手段,斩却学人邪妄见解。禅宗指出,聪明灵利之人,多被俗智所障,以致道眼不开,触途成滞。必须将相对的意念斩断,才能复活本心的妙用。“众生无始以来,为心意识所使…
《禅宗哲学象征 第七章 禅宗哲学的开悟论》全文未完,请进入下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