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本文上一页并存不悖的直觉呈现:
木鸡衔卵走,燕雀乘虎飞。潭中鱼不现,石女却生儿[1]。
这是一幅幅完全超出常情计量之外的禅定直觉意象。沩仰宗常以直觉意象来表达“声色外”的本体,如以“华表柱头木鹤飞”象征“佛法大意”,以“眼里瞳人吹叫子”象征超出语默之外的对答,以“始见去年九月九,如今又见秋叶黄”象征悟者的年轮。对这类超理性、超逻辑的禅定意象,只有进入禅定直觉之中,才能观照得到。因此,香严在悟道诗的最后说,“诸方达道者,咸言上上机”,对这个至高无上的悟境,只有那些真正见道之人才会领悟赞许。
二、“体用一如”的诗禅感悟
香严击竹悟道诗表达了独特的禅悟体验,沩山印可,仰山继续予以勘验。香严应仰山之言作了“去年贫未是贫”禅偈后,仰山仍然不予认可,说他只领会了如来禅,还没有领会祖师禅,香严遂又作一颂:
我有一机,瞬目视伊。若人不会,别唤沙弥[1]。
仰山看了此偈,终于印可了香严。此偈的重点在“机”字和“伊”字。“机”指心灵,心灵是一个有机体,可以活泼运用,所以称为“机”;“伊”指自性。“瞬目视伊”意指心灵专注自性(见性),是顿悟的景象。“机”是心之用,“伊”是心之体。体非用,用非体,而体不离用,用不离体。体用相即而又相离,相离而又相即,不即不离,是为超越体用,这是祖师禅的特点。在体用关系的表征上,沩仰宗有着鲜明的美感特质。这种特质,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回归人位。
信位孤体而缺用,人位则体用不二。沩仰宗否定滞留信位,主张从信位回归于人位。据《沩山录》,沩山曾启发仰山:“具足心境法,未脱我所心在。元来有解,解道无解献我?许汝信位显,人位隐在。”所谓“信位”,指一切皆空、见山不是山的“入处”。仰山于僧堂前坐禅入定,夜半不见山河大地寺宇人物以至己身,全同空界,次晨举似沩山,沩山说:“我昔日在百丈时得此境,乃是融通妄想销明之功。”(《从容录》)沩山之语,本《楞严经》卷九,意为如果起心动念的妄心净尽,乃至轻微飘忽的浮想也消除了,自性本觉的光明,就会自然显现,犹如久受沉埋的明镜,顿时去掉尘垢一般。此时视一切众生死生始终来去之迹,都如明镜似的了然圆照。这种境界,名为想阴已尽,修行者即能超越烦恼浊。可是若仔细观察这种来由,还是以粗浮妄想为其根本,使身心内外发起融通自在的作用,这是想念中精神幻觉的魔境,是只见信位而不见人位。沩山示众说:“夫道人之心,质直无伪,无背无面,无诈妄心。一切时中,视听寻常,更无委曲,亦不闭眼塞耳,但情不附物即得。从上诸圣,只说浊边过患,若无如许多恶觉情见想习之事,譬如秋水澄渟,清净无为,澹泞无碍。唤他作道人,亦名无事人。”[1]在沩山看来,只有视听寻常,不闭目塞听,情不附物,才是“人位”,视听言动皆能契证真佛如如、事理不二之境。
“信位”一切皆空,要从“信位”回归于“人位”,就必须打破对空的执著。仰山问双峰近日参禅有什么体会,双峰说“据某见处,实无一法可当情”,仰山说“汝解犹在境”,“汝岂不知无一法可当情者?”[1]双峰说“无一法可当情”,指除识情之外别无一物, 即一切皆不真实之意。慧寂则指出,“无”并不能知“无一法可当情”,既有此“无一法可当情”的体会,就不是真正的无一法可当情,仍然受到心境的限制,没有破除心境。说无一法可当情,其实已是有一法正当情,已落入法的窠臼了!因而仅仅知道无一法可当情远远不够,还须打破心境的限制,真正做到情不附物,才算到达人位。
(二)体用双彰。
执著于心境表明未能真正悟到本体,本体必须表现在事相之中,因此沩仰宗强调理事不二,体用双彰。据《祖堂集》,沩山很重视体用在禅中的运用,认为当时有成就的禅师们只得大机,不得大用,主张体用兼得,不可偏废。沩山指出:“实际理地,不受一尘;万行门中,不舍一法。若也单刀直入,则凡圣情尽,体露真常。理事不二,即如如佛。”“理地”是体,“行”是用,“实际理地不受一尘”是体的特征,“万法门中不舍一法”是用的特征,沩山认为,应该将真理贯彻于一切行为之中,而不能逃避舍弃尘世间事。
对体和用这对范畴,沩仰宗都很看重,既不偏向“有身而无用”,也不偏向“有用而无身”。沩山一日唤院主,院主来,沩山说“我唤院主,汝来作甚么?”院主无对。沩山又让侍者唤第一座,第一座来,沩山说“我唤第一座,干闍梨什么事?”“院主”、“第一座”是普通名词,可以泛指任何具有此种身份的人。而一个具体的人,可以用很多类似的普通名词称谓,因此禅者不可惑于名而失于实,得其用而忘其体,否则就沦于茫茫业识,而不能明心见性。由此可见出沩仰宗对体的重视。与此同时,沩仰宗对用也非常重视。沩山评众人“只得大机,不得大用”,仰山不解其旨,问山下庵主沩山之意为何,庵主让他把沩山之语再举一遍,仰山正拟复述,被庵主一脚踏倒。沩山之语意为许多参禅者只学得一些禅机对答的话语,并未真正了解大法机用,不能在实际中真正地运用。仰山问庵主,是只得大机,庵主一脚蹋倒,即是促使他明白大用。
(三)相即自在。
差别平等,各住自位,是华严圆融无碍的要旨。沩仰宗重视体用、理事、事事的圆融,体现在审美观照上,是注重平等中的差别性,差别中的平等性。据《五家宗旨纂要》卷下,仰山设十九种法门教导学人,其第十九种为一多自在门,泯绝一与多、大与小、尊与卑、妙与粗等相对情执。万事万物在互摄的同时保持其独立性,各住自位而无碍。仰山之名为慧(惠)寂,三圣名为慧(惠)然,“仰山问三圣:“汝名什么?”圣云:“惠寂。”仰山云:“惠寂是我。”圣云:“我名慧然。”仰山呵呵大笑。”(《碧岩录》)名字是一种假立的称呼,不能代表自性。本体无名,从名相中求知解,从知解中求自性,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在自性上无彼此之分,说是慧寂可以,说是慧然也可以。所以三圣答己名慧寂,已达人境俱夺、自他不二之境。但无名的意义,旨在破除一切假立之名而显现本体之真实,并不意味着可以任意妄用诸名的称谓,故仰山对曰“惠寂是我”,三圣乃云“我名惠然”,于此则入境、自他又俱不夺而历然分明。雪窦颂为:“双收双放若为宗,骑虎由来要绝功。笑罢不知何处去,只应千古动悲风。”仰山三圣放、行互为宾主。两人双放双收,互换机锋。虽然只有惠寂、惠然四个字,却能出没卷舒纵横自在,双放双收皆可作为宗要。双收之时,人境俱夺,自他不分,“我”本无名,三圣即慧寂;双放之时,人境俱不夺,自他历然分明,故“惠寂是我(仰山)”,“我(三圣)名惠然”。双放双收,在于破除一切假立的名相而显现本体的真实,并非任意妄用诸名之称呼。两人均有绝深修为,最上机要,既能据虎头,也能收虎尾,要骑便骑,要下便下。仰山最后呵呵大笑,一笑之中,有权有实,有照有用。千古万古,清风凛凛,天下所有的人都难测其旨。
通过以香严悟道诗为中心的沩仰宗禅诗的分析,可以发现沩仰宗禅诗主要表征了无心是道、体用一如的诗禅感悟。其中无心是道生发了啐啄同时、能所双忘、一超直入、日用是道、声色俱泯的美感质性,而体用一如则生发了回归人位、体用双彰、相即自在的美感质性。沩仰宗禅诗以生动鲜明的艺术形象、超妙深邃的哲人睿思、不假雕饰的语言风格,表达了对自性之美的独特感悟,对存在而超越、超越而存在的生命境界的追求。虽然沩仰宗的禅诗屈指可数,然而它们蕴含着丰富的诗禅感悟和美感质性,在中国禅诗史上自有其一席之地。
《沩仰宗禅诗研究》全文阅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