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计划着去金山、高旻参禅。
有的人计划着去苏州灵岩山念佛。
有的人计划着去常州天宁寺学唱念。
有的人计划着去朝四大名山。
有的人计划着去终南山住茅篷。
有的人计划着去上海或南京赶经忏。
有的人计划着去宁波阿育王寺拜舍利。
有的人计划着去缅甸礼大金塔。
有的人计划着去观宗寺研究天台教义。
有的人计划着就住在宝华山学戒律。
有的人毫无计划,能过且过,随遇而安。
我呢,原是打算等海秀来山接我时再决定的,后来因为受了一位戒兄的怂恿,竟去了南京毗卢寺,计划着考佛学院读书。这一计划后来虽然落了空,而使我大失所望,但这毕竟是我参学过程中的一站,所以必须叙述一下,作个交代。
我是怎样受了一位戒兄的怂恿,去南京毗卢寺考佛学院的呢?其经过情形是这样的:
当宝华山的戒期快要进入尾声时,一位戒兄发布了一桩令人高兴的消息,大意是说:南京有人来信告诉他说太虚法师快来南京啦,到了南京就准备在毗卢寺办佛学院,现在教课的法师都请好了!招生简章不久也要贴出了!戒期中如有发心求学的僧青年,于戒期圆满后,可先到毗卢寺报名,应考,阴历年过了一定开学,此千载一时的良机,万万不要轻易放过等语。这一消息一经传开来,那位戒兄立时成了众人“巴结”的对象,大家围着他七嘴八舌轰了一阵,结果连他自己共计九个人志愿去南京毗卢寺,而我也是这九个人中的一个。
去南京毗卢寺的计划决定之后,我即写了一封信给海秀,告诉他不必来山接我了,并且说明我不愿去东岳庙赶经忏,愿去毗卢寺考佛学院读书的决心。
毗卢寺是南京名刹之一,面积广大,殿宇众多,一栋式样新颖,庄严宏伟的观音殿,使该寺在衰老的气氛中,显得生意盎然!
我们九个人离开了宝华山,到了毗卢寺的客堂一切如仪后,知客师大概已经看到了我们头上的戒疤,知道我们是来“赴考”的,很客气地问了几句话,就亲自把我们送到客堂右边的一栋房子里去了。那栋房子一明两暗三间,右边的一间住着一位法师;左边的一间是广单,可睡十多个人;靠走廊的一面有个大玻璃窗,窗下有一张大方桌,看看书写写字什么的,看来很方便。知客师把我们送到这样的一间房子里,大家觉得很满意,以为受过戒第一次出外挂单,就遇到这样客气的知客师,和住这么好的房间,能说不是“福报”吗?
知客师指示着安好了单,到大寮里过了个二堂,又到大雄宝殿和观音殿以及济公殿瞻礼一番,已是打板作晚课的时候了,我们原准备去随喜的,但知客师父说:“你们远道而来,太辛苦了!在房间里休息休息,不要去做晚课。”他这几句话犹如严冬的太阳,使我们冷寂的心,有着一丝丝温暖的感觉!
次日清晨,在斋堂吃过早粥,回到住处,不大工夫,昨天招待我们的那位知客陪同维那师和僧值来我们房间里,维那师进了门劈头就问我们会不会经忏?其他八个戒兄有七个说会,我和另一个说不会。那位僧值一听说我不会经忏,用一种轻蔑的神态瞄了我一眼,他心里好像在说:“看你也有二十多岁了,连经忏也不会,虽然受过戒了,还不是个饭桶?”然而维那和知客,则用一种安慰和鼓励的口吻对我和另一个不会经忏的戒兄说:“不会没有关系,可以在这儿慢慢学。”接着他们又对会经忏的七位戒兄说:“近来常住里的佛事很多,希望你们发发心,帮帮常住的忙!”说过,他们三人走了,那七位会经忏的戒兄,伸伸舌头做个鬼脸,遂异口同音地“哼”了一声说:“帮忙?我们又不是专来赶经忏,岂有此理!”话虽这样说,但后来他们还是乖乖地依着知客、维那的意思去做了!
从那次知客、维那和僧值师,到我们房间里“移樽就教”之后,七位会经忏的戒兄无形中都成了忙人。客堂里每天挂出的佛事牌上都有他们的大名,今天张府念经,李府拜忏,赵府放焰口;明天刘府放焰口,孙府念经,马府拜忏;总之,念经也,拜忏也,放焰口也等佛事,无日无之。起初那七位戒兄颇不高兴,每次念经或拜忏回来就牢骚满腹地说:“我们是来读书的!为什么天天叫我们去念经、拜忏、放焰口!真是莫名其妙!”(我也这样想)可是,当他们做了半个月的佛事下来,每人拿到一大叠花花绿绿的钞票时,竟又把钞票扬得高高的,以挑逗的口吻对我炫耀着说:“侉子!你看钞票多好!快点学,学会了好拿钞票!”说老实话,看他们的钞票,想想自己的困难,的确有努力学学经忏,常此混混就算了的念头;但有时候常住里因人手不够,叫我去滥竽充数站空班时,心里就会想:“我冒着生命的危险出外参学,就是为的这个吗?”
也不记得是到毗卢寺的第几天的一个晚上了!东岳庙的习初当家师和海秀坐着黄包车来看我。海秀见了我就问:“师公!您住在这儿怎么样?”我对他说:“很好!”习初看一眼我身上穿的一件露着棉花的破棉袍说:“我看你也很好,棉袍都向外流脂油了嘛!”
语气间有点责备又带挖苦。接着他又说:“老弟!不要硬啦!跟我去东岳庙吧!你不愿赶经忏,我不勉强你,只要在庙上帮忙写写算算,每天就给你一个单子钱(等于念一天经代价)。那边住的又都是北方人,吃吃大面、馒头、水饺什么的,总比住这边一天吃一顿老米饭,喝两顿包谷粥强吧?”
习初说过,两只大眼瞪我老半天,似乎在等我答覆。于是我说:“老师兄盛意我非常感谢!但我无法接受你的盛意。因为我来这儿的目的是求学,不是为了金钱和享受。这儿生活虽是苦些,然比起宝华山来好多了,更何况每月还能找个零用钱。至于衣服穿好的穿坏的我也无所谓,孔老夫子的弟子子路,穿着破旧的衣服与穿狐裘的人站在一起,尚不觉得难为情,难道出家人穿破衣服还怕人家笑吗?”习初当家师听了我的话,好像很不高兴。不过,他没有驳斥我,只是言不由衷地说:“也好!你既然下了决心,就在这边磨炼磨炼吧!”说过,他就和海秀坐着两辆黄包车回东岳庙了。
常言道:“看破世事惊破胆,识透人情寒透心!”真的,世事人情太可怕了!当你与他人环境相同,才能均等,或是有被利用的价值的时候,一好百好,处处都好!一旦他人环境比你好了,才能有发挥的机会了,或是不需利用你了,他对你的态度马上就会变样,甚至一脚把你踢得远远的。这种情形并不仅限于在家人,出家人也是一样,有时比在家人实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真是令人伤心的一件事!我说这话并非是无的放矢,而是有事实为证的;现在把这一事实写出,请看看人情可不可怕!
同我去南京毗卢寺应考的八位戒兄弟,他们虽然都是南方人,但在戒期中,乃至初到毗卢寺的时候,我们不仅是志同道合,彼此间的感情也是与日俱增的。这对人生地不熟,一个人在丛林下参学的我来说,确有着很大的鼓励作用。不幸得很,一向与我“志同道合”的戒兄,到毗卢寺不久就拿我当他们的开玩笑的工具了!他们对我的称呼以“侉子”代替了“戒兄”;对我的态度以讥笑代替了敬重,结果弄得恶口相向,大打出手,九个人几乎都被“摈出”毗卢寺的山门!
我在前面曾经说过,毗卢寺的佛事是“念经拜忏,无日无之”的话,因此,七位会经忏的戒兄,钞票日见其多,而人也日见其疲劳了!每天在念经拜忏之后,吃了晚饭他们就上床睡觉。常住里的规定原是九点熄灯的,所以我常在吃了晚饭以后的一段时间内,读读功课,写写字什么的。但为了怕惊扰他们的睡眠,我多是以“默而识之”的方式读,从来就没有出过声。然而他们却不管这些,一见我坐灯下展书读的时候,便肆无忌惮地大叫:“侉子!侉子!睡觉!”说过,咔嚓一声,就把电灯关了。前几次多少还带点开玩笑的性质,经我说些好话,要求要求,他们就把电灯开开(说来不好意思,那时我连开关电灯也不会),让我继续读下去。可是,后来完全以威胁和怒骂的口吻对待了。如说:“侉儿!侉儿!快睡觉!不睡,揍你!”或是说:“你妈的,搞什么玩艺,还不睡觉?告诉你吧,再用功也拿不到我们这样多的钞票!”说过仍把灯熄掉。我知道在这种情形下,再哀求他们也不会生效了,我只好据理与他们争论一番。但因为他们人多势众,争论的结果还是我吃亏。有一次我很气恼地说:“你们实在欺人太甚了!我读书,既不请教你们,又不敢出声,你们睡你们的好啦,为什么一定要妨碍我呢?熄灯的时间是常住规定的,我并没有违犯常住的规定呀!你们不是无理取闹吗?你们说我再用功也拿不到你们那样多的钞票,告诉你们,我用功是为了将来考佛学院,不是为了钞票,请你们不要再这样,不然的话,我真要对你们不客气了!”
我认为这番义正词严的话语,定能使他们知所惭愧,以后不再揶揄我,乃至不再谩骂我,大家就好“井水不犯河水”各干各的了,那该多么好呢?但事实却大谬不然,他们不唯不停止对我的揶揄和谩骂,更变本加厉地以“联盟”形式,要轰我“出境”了!在这当口我的无明火实在无法再耐得下去,于是,与一个法名叫什么清的——即是我每晚看书时关灯的那一个,一言不合,起了冲突。他立在广单的边缘,被我照脸上掴了一记巴掌,不知道是他太无用,还是我在盛怒之下用力太猛,他竟应声倒在床上,两手捂着脸,没命的“妈呀!我的妈呀”的嚎!其他睡在床上的几个,在我掴那叫什么清的同时,也都挺身坐了起来,齐用手指着我直吼:“你敢打人?你敢打人!”我说:“是的,我打了他,你们如果不服气,就都下来吧!”结果,没有一人下床。
一阵暴风雨过去之后,房间里除了被打者的哭声之外,一切都归于沉寂了!沉寂得连电灯泡都好像蒙上了一层黑纱,显得阴森森的黯然无光!在我正想回到窗下时,对面房里住的一位法师,恰巧踱进门来,我向他合合掌,他点点头看看我,又看看那位正睡在床上痛哭的戒兄,然后默默地面对广单站着。
坐在床…
《参学琐谈》全文未完,请进入下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