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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眼菩提▪P10

  ..续本文上一页喝采与掌声如烟火在空中散放。我走出来,看见安和路上黑夜的榕树,感觉是那样的沉默、那样的矮小,忍不住问它说:"你真正的需要是什么呢?"

  我们其实是像那样沉默的榕树一样渺小,最需要的是自在地活着。走路时不必担心亡命的来车,呼吸时能品到空气的香甜,搭公车时不失去人的尊严,在深夜的黑巷中散步也能和陌生人微笑招呼,时常听到这社会的良知正在觉醒,也就够了。

  我更关心的不是我们需要什么,而是青年究竟需要什么?十五岁到二十岁的,难道没有一个清楚的理想,让我们在思索推论里知悉吗?

  我们关心的都市新人种,他们耳朵罩着随身听,过大的衬衫放在裤外,即使好天他们罩一件长到小腿的黑色神秘风衣。少女们则全身燃烧着颜色一样,黄绿色的发,红蓝色的衣服,黑白鞋,当他们打着拍子从我面前走过,就使我想起童话里跟随王子去解救公主的人物。

  新人种的女孩,就像敦化南路的花圃上,突然长出一株不可辨认的春花,它没有名字,色彩怪异,却关在时代的风里。男孩们则是忠孝东路刚刚修剪过的路树,又冒出了不规则的枝桠,轻轻地反抗着剪刀。

  最流行的杂志上说,那彩色的太阳眼镜是"燃烧的气息",那长短不一染成红色的头是"不可忽视的风格之美",那一只红一只绿的布鞋是"青春的两个眼睛",那过于巨大的不合身的衣服是"把世界的伤口包扎起来",而那些新品种的都市人则被说成是"青春与时代的领航者。"

  这些领航的大孩子,他们走在五线谱的音符上,走在调色盘的颜料上,走在影院的看板上,走在虚空的玫瑰花瓣上,他们连走路的姿势,都与我年轻的时代不同了。

  我的青年时代,曾经跪下来嗅闻泥土的芳香,因为那芳香而落泪;曾经热烈争辩国族亥走的方向,因为那方向而忧心难眠;曾经用生命的热血与抱负写下慷慨悲壮的诗歌,因为那诗歌燃烧起火把互相传递。曾经,曾经都已是昨日,而昨日是西风中凋零的碧树。

  "你说你们那一代忧国忧民,有理想有抱负,我请问你,你们到底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一位西门町的少年这样问我。

  我们到底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拿这个问题飘过的风得不到任何回答;问路过的树,没有一摇曵;问满天的星,天空里有墨黑的答案,这是多么可以的问题,我们这些自谓有理想有抱负忧国忧民的中年,只成为黄昏时稳重散步的都市人,那些不知道有明天而在街头舞的少年,则是半跑半跳的都市人,这中间有什么判别呢?

  有一次,我在延吉街花市,从一位年老的花贩口里找到一些答案,他说:

  "有些种子要做肥料,有些种子要做泥土,有一些种子是天生要开美丽的花。"

  农人用犁耙翻开土地,覆盖了地上生长多年的草,很快地成为土地的一部分。然后,农有在地上撒一把新品种的玫瑰花种子,那种子抽芽发茎,开出最美的璀璨之花。可是没有一朵玫瑰花知道,它身上流着小草的忧伤之血,也没有一朵玫瑰记得,它的开放是小草舍身的结晶。

  我们这一代没有做过什么大事,我们没有任何功勋给青年颂歌,就像曾经在风中生长,在地底怀着热血,在大水来时挺立,在干旱的冬季等待春天,在黑暗的野地里仰望明亮的天星,一株卑微的小草一样,这算什么功勋呢?土地上任何一株小草不都是这样活着的吗?

  所以,我们不必苛责少年,他们是天生就来开美丽的花,我们半生所追求的不也就是那样吗?无忧的快乐地活着,我们的现代是他们的古典,他们的庞克何尝不是明天的古典呢?且让我们维持一种平静的心情,就欣赏这些天生的花吧!

  光是站在旁边欣赏,好像也缺少一些东西,有一次散步时看到工人正在仁爱路种树,他们把树种在水泥盆子里,再把盆子埋入土中,为什么不直接种到土地里呢?我疑感着。

  工人说:"用盆子是为了限制树的发展,免得树根太深,破坏了道路、水管和地下民缆。也免得树长得太高,破坏了电线和景观。"

  原来,这是都市路树的真相,也是都市青年的真相。

  我们是风沙的中年,不能给温室的少年指出道路,就像草原的树没有资格告诉路树,应该如何住下扎根、往上生长。路树虽然被限制了根茎,但自己有自己的风姿。

  那样的心情,正如同有一个晚秋的清晨,我发现路边的马樱丹结满了晶莹露珠,透明得没有一丝杂的露珠停在深绿的叶脉上,那露水,令我深深感动,不只是感动的那种美,而是惊奇于都市的花草也能在清晨有这样的清明的露。

  那么,我们对都市风格、人民品质的忧心是不是过度了呢?

  都市的树也是树,都市人仍然是人。

  凡是树,就会努力生长;凡是人,就不会无端堕落。

  凡是人,就有人的温暖;凡是树,就会有树的风姿。

  树的风姿,最美的是敦化南北路上的枫香树吧!在路边的咖啡屋叫上好的咖啡,从明亮的落地窗望出去,深深感到那些安全岛上的枫香树,风情一点也不比香树里舍大道的典雅逊色,跗虽然空气是脏了一点,交通是乱了一点,喇叭与哨子是吵了点,但枫香树多么可贵,犹自那样青翠、那样宁谧、那样深情,甚至那样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傲骨,不肯为日渐败坏的环境屈身。

  尤其是黄昏时分,阳光的金粉一束束从叶梢间穿过,落在满地的小草上,有时目光随阳光移坳,还可以看到酢酱草新开的紫色小花,嫩黄色的小蛱蝶在花上飞舞,如果我们用书框框住,就是印象派中最美丽的光影了。可惜有很多人在都市生活了一辈子,总是匆忙走来走去,从来没有看过这种美。

  枫香之美、都市人之品质、都市之每株路树,虽各有各的风情,其实都是渺小的。有一回我登上郊外的山,反观这黄昏的都城,发现它被四面的山手拉手环抱着,温柔的夕阳抚触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天边朗朗升起万道金霞,这时,一棵棵树不见了,一个个人也不见了,只看到互相拥抱的人,它的污染拥挤脏乱都不见了,只留下繁华落尽的一咱清明壮大庄严之美。

  回望我所居的城市,这座平常使我因烦厌而去寻找细部之美的城,当时竟陪我跨越尘沙,照见了一些真实的大块的面目。那一天我在山顶上坐到辉煌的灯火为城市戴着光环才下山,下山还感觉至美正一分一分地升起。

  我们如果能回到自我心灵真正的明净,就能拂拭蒙尘的外表,接近更美丽单纯的内里,面对自己是这样,面对一座城市时不也是这样吗?清晨时分,我们在路上遇到全然陌生的人,互相点头微笑,那时我们的心是多么清明温情呀!我们的明净可以洗清互相的冷漠与污染,同时也可以洗涤整个城市。

  如果我们的心足够明净,还会发现太阳离我们很近,月亮离我们很近,星星与路灯都放着光明,簇拥着我们前进。

  就像有一天我在仁爱路的菩提树上,发现了一个小红蚂蚁的窝,它们缓缓在春天的菩提枝上蠕动,充满了生命清新的力量,正伸出触角迎接经过漫长阴雨之后都城的新春。

  对于我们来说,那乱车驰的路侧,是不适于生存,甚至不适宜站立的;可是对菩提树,它们努力站立,长出干净的新绿;对小红蚂蚁,它们自在生存,欣然迎接早春;我们都是一样,是默默不为人知,在都市的脉搏里流动的一丝清明之血。

  后有蚂蚁窝的菩提树荫走到阳光浪漫的黄昏,我深深地震动了,觉得在乡村生活的人是生命的自然,而在都市里生活的人,更需要一些古典的心情、温柔的心情,一些经过污染还能沉静的智慧。这株黄昏的菩提树,树中的小蚂蚁,不是与我一起在通过污染,而对自己古典、温柔、沉静的心情吗?

  黄昏时,那一轮金橙色的夕阳离我们极远极远,但我们一发出智慧的声音,他就会安静地挂在树梢上,俯身来听,然后我感觉,夕阳只是个纯真的孩子,他永远不受城市的染着,他的清明需要一些赞美。

  每天我走完了黄昏的散步,将归家的时候,我就怀着感恩的心情摸摸夕阳的头发,说一些赞美与感激的话。

  感恩这人世的缺憾,使我们警觉不至于堕落。

  感恩这都市的污染,使我们有追求明净的智慧。

  感恩那些看似无知的花树,使我们深刻地认清自我。

  最大的感恩是,我们生而为有情的人,不是无情的东西,使我们能凭借情温暖,走出或泠漠或混乱或肮脏或匆忙或无知的津渡,找到源源不绝的生命之泉。

  听完感恩与赞美,夕阳就点点头,躲到群山之背面,史只留下满天羞红的双颊。

  不应住色生心,

  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庄严净土分第十

  在薄雾的清晨,我们走过繁花盛开的花园。已然是初春了,花园进而微微流过一阵香气。

  春天的花园有非常之美,远远看是千针万绣的一幅图画,近观,则色彩一一从图里跳跃出来,我们着在花上,春天是一朵花;我们立在园中,春天是一花园;我们呼吸,春天是一股清气;我们倾听,春天里有惊蛰的鸣叫。但,什么样才是春天的实相呢?什么描绘,才能尽述春天呢?

  春天的美,其实也只是空相,风雨来的时候,它会飘落。时间过了,它会委顿。到冬天的时候,这园子里的花就全部不存在了。

  这花,这清晨,这薄雾,以及这春天,走过花园的我,我的心情,都只是时空里极暂的偶遇。当我走过的时候,薄雾散去了,晨曦不再了,花谢了,我也不是花园里看花的那个我。

  有时候能看到一些美丽的颜色,有时候能听见微风带来的音乐,有时候能嗅到飘过的花香,有时候能尝到空气中的甜味,有时候能感到阳光的抚摸……不管在任何时候,自己只是一面镜子,反射着时空里的一切。

  我们是莲花一样的人,在花园清澈的池水中开美丽之花,在污泥的水塘中开出一样美丽之花,同样清净,有琉璃的质感。

  时空的花与花园,是自性心水流过的影子,感觉它的存在,它就在那里,感觉它不在,它就,轻轻地,流过了。

  若以色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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