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喝采與掌聲如煙火在空中散放。我走出來,看見安和路上黑夜的榕樹,感覺是那樣的沈默、那樣的矮小,忍不住問它說:"你真正的需要是什麼呢?"
我們其實是像那樣沈默的榕樹一樣渺小,最需要的是自在地活著。走路時不必擔心亡命的來車,呼吸時能品到空氣的香甜,搭公車時不失去人的尊嚴,在深夜的黑巷中散步也能和陌生人微笑招呼,時常聽到這社會的良知正在覺醒,也就夠了。
我更關心的不是我們需要什麼,而是青年究竟需要什麼?十五歲到二十歲的,難道沒有一個清楚的理想,讓我們在思索推論裏知悉嗎?
我們關心的都市新人種,他們耳朵罩著隨身聽,過大的襯衫放在褲外,即使好天他們罩一件長到小腿的黑色神秘風衣。少女們則全身燃燒著顔色一樣,黃綠色的發,紅藍色的衣服,黑白鞋,當他們打著拍子從我面前走過,就使我想起童話裏跟隨王子去解救公主的人物。
新人種的女孩,就像敦化南路的花圃上,突然長出一株不可辨認的春花,它沒有名字,色彩怪異,卻關在時代的風裏。男孩們則是忠孝東路剛剛修剪過的路樹,又冒出了不規則的枝桠,輕輕地反抗著剪刀。
最流行的雜志上說,那彩色的太陽眼鏡是"燃燒的氣息",那長短不一染成紅色的頭是"不可忽視的風格之美",那一只紅一只綠的布鞋是"青春的兩個眼睛",那過于巨大的不合身的衣服是"把世界的傷口包紮起來",而那些新品種的都市人則被說成是"青春與時代的領航者。"
這些領航的大孩子,他們走在五線譜的音符上,走在調色盤的顔料上,走在影院的看板上,走在虛空的玫瑰花瓣上,他們連走路的姿勢,都與我年輕的時代不同了。
我的青年時代,曾經跪下來嗅聞泥土的芳香,因爲那芳香而落淚;曾經熱烈爭辯國族亥走的方向,因爲那方向而憂心難眠;曾經用生命的熱血與抱負寫下慷慨悲壯的詩歌,因爲那詩歌燃燒起火把互相傳遞。曾經,曾經都已是昨日,而昨日是西風中凋零的碧樹。
"你說你們那一代憂國憂民,有理想有抱負,我請問你,你們到底做了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一位西門町的少年這樣問我。
我們到底做了什麼了不起的大事?拿這個問題飄過的風得不到任何回答;問路過的樹,沒有一搖曵;問滿天的星,天空裏有墨黑的答案,這是多麼可以的問題,我們這些自謂有理想有抱負憂國憂民的中年,只成爲黃昏時穩重散步的都市人,那些不知道有明天而在街頭舞的少年,則是半跑半跳的都市人,這中間有什麼判別呢?
有一次,我在延吉街花市,從一位年老的花販口裏找到一些答案,他說:
"有些種子要做肥料,有些種子要做泥土,有一些種子是天生要開美麗的花。"
農人用犁耙翻開土地,覆蓋了地上生長多年的草,很快地成爲土地的一部分。然後,農有在地上撒一把新品種的玫瑰花種子,那種子抽芽發莖,開出最美的璀璨之花。可是沒有一朵玫瑰花知道,它身上流著小草的憂傷之血,也沒有一朵玫瑰記得,它的開放是小草舍身的結晶。
我們這一代沒有做過什麼大事,我們沒有任何功勳給青年頌歌,就像曾經在風中生長,在地底懷著熱血,在大水來時挺立,在幹旱的冬季等待春天,在黑暗的野地裏仰望明亮的天星,一株卑微的小草一樣,這算什麼功勳呢?土地上任何一株小草不都是這樣活著的嗎?
所以,我們不必苛責少年,他們是天生就來開美麗的花,我們半生所追求的不也就是那樣嗎?無憂的快樂地活著,我們的現代是他們的古典,他們的龐克何嘗不是明天的古典呢?且讓我們維持一種平靜的心情,就欣賞這些天生的花吧!
光是站在旁邊欣賞,好像也缺少一些東西,有一次散步時看到工人正在仁愛路種樹,他們把樹種在水泥盆子裏,再把盆子埋入土中,爲什麼不直接種到土地裏呢?我疑感著。
工人說:"用盆子是爲了限製樹的發展,免得樹根太深,破壞了道路、水管和地下民纜。也免得樹長得太高,破壞了電線和景觀。"
原來,這是都市路樹的真相,也是都市青年的真相。
我們是風沙的中年,不能給溫室的少年指出道路,就像草原的樹沒有資格告訴路樹,應該如何住下紮根、往上生長。路樹雖然被限製了根莖,但自己有自己的風姿。
那樣的心情,正如同有一個晚秋的清晨,我發現路邊的馬櫻丹結滿了晶瑩露珠,透明得沒有一絲雜的露珠停在深綠的葉脈上,那露水,令我深深感動,不只是感動的那種美,而是驚奇于都市的花草也能在清晨有這樣的清明的露。
那麼,我們對都市風格、人民品質的憂心是不是過度了呢?
都市的樹也是樹,都市人仍然是人。
凡是樹,就會努力生長;凡是人,就不會無端墮落。
凡是人,就有人的溫暖;凡是樹,就會有樹的風姿。
樹的風姿,最美的是敦化南北路上的楓香樹吧!在路邊的咖啡屋叫上好的咖啡,從明亮的落地窗望出去,深深感到那些安全島上的楓香樹,風情一點也不比香樹裏舍大道的典雅遜色,跗雖然空氣是髒了一點,交通是亂了一點,喇叭與哨子是吵了點,但楓香樹多麼可貴,猶自那樣青翠、那樣甯谧、那樣深情,甚至那樣有一種不可言說的傲骨,不肯爲日漸敗壞的環境屈身。
尤其是黃昏時分,陽光的金粉一束束從葉梢間穿過,落在滿地的小草上,有時目光隨陽光移坳,還可以看到酢醬草新開的紫色小花,嫩黃色的小蛱蝶在花上飛舞,如果我們用書框框住,就是印象派中最美麗的光影了。可惜有很多人在都市生活了一輩子,總是匆忙走來走去,從來沒有看過這種美。
楓香之美、都市人之品質、都市之每株路樹,雖各有各的風情,其實都是渺小的。有一回我登上郊外的山,反觀這黃昏的都城,發現它被四面的山手拉手環抱著,溫柔的夕陽撫觸著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天邊朗朗升起萬道金霞,這時,一棵棵樹不見了,一個個人也不見了,只看到互相擁抱的人,它的汙染擁擠髒亂都不見了,只留下繁華落盡的一咱清明壯大莊嚴之美。
回望我所居的城市,這座平常使我因煩厭而去尋找細部之美的城,當時竟陪我跨越塵沙,照見了一些真實的大塊的面目。那一天我在山頂上坐到輝煌的燈火爲城市戴著光環才下山,下山還感覺至美正一分一分地升起。
我們如果能回到自我心靈真正的明淨,就能拂拭蒙塵的外表,接近更美麗單純的內裏,面對自己是這樣,面對一座城市時不也是這樣嗎?清晨時分,我們在路上遇到全然陌生的人,互相點頭微笑,那時我們的心是多麼清明溫情呀!我們的明淨可以洗清互相的冷漠與汙染,同時也可以洗滌整個城市。
如果我們的心足夠明淨,還會發現太陽離我們很近,月亮離我們很近,星星與路燈都放著光明,簇擁著我們前進。
就像有一天我在仁愛路的菩提樹上,發現了一個小紅螞蟻的窩,它們緩緩在春天的菩提枝上蠕動,充滿了生命清新的力量,正伸出觸角迎接經過漫長陰雨之後都城的新春。
對于我們來說,那亂車馳的路側,是不適于生存,甚至不適宜站立的;可是對菩提樹,它們努力站立,長出幹淨的新綠;對小紅螞蟻,它們自在生存,欣然迎接早春;我們都是一樣,是默默不爲人知,在都市的脈搏裏流動的一絲清明之血。
後有螞蟻窩的菩提樹蔭走到陽光浪漫的黃昏,我深深地震動了,覺得在鄉村生活的人是生命的自然,而在都市裏生活的人,更需要一些古典的心情、溫柔的心情,一些經過汙染還能沈靜的智慧。這株黃昏的菩提樹,樹中的小螞蟻,不是與我一起在通過汙染,而對自己古典、溫柔、沈靜的心情嗎?
黃昏時,那一輪金橙色的夕陽離我們極遠極遠,但我們一發出智慧的聲音,他就會安靜地挂在樹梢上,俯身來聽,然後我感覺,夕陽只是個純真的孩子,他永遠不受城市的染著,他的清明需要一些贊美。
每天我走完了黃昏的散步,將歸家的時候,我就懷著感恩的心情摸摸夕陽的頭發,說一些贊美與感激的話。
感恩這人世的缺憾,使我們警覺不至于墮落。
感恩這都市的汙染,使我們有追求明淨的智慧。
感恩那些看似無知的花樹,使我們深刻地認清自我。
最大的感恩是,我們生而爲有情的人,不是無情的東西,使我們能憑借情溫暖,走出或泠漠或混亂或肮髒或匆忙或無知的津渡,找到源源不絕的生命之泉。
聽完感恩與贊美,夕陽就點點頭,躲到群山之背面,史只留下滿天羞紅的雙頰。
不應住色生心,
不應住聲香味觸法生心,
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莊嚴淨土分第十
在薄霧的清晨,我們走過繁花盛開的花園。已然是初春了,花園進而微微流過一陣香氣。
春天的花園有非常之美,遠遠看是千針萬繡的一幅圖畫,近觀,則色彩一一從圖裏跳躍出來,我們著在花上,春天是一朵花;我們立在園中,春天是一花園;我們呼吸,春天是一股清氣;我們傾聽,春天裏有驚蟄的鳴叫。但,什麼樣才是春天的實相呢?什麼描繪,才能盡述春天呢?
春天的美,其實也只是空相,風雨來的時候,它會飄落。時間過了,它會委頓。到冬天的時候,這園子裏的花就全部不存在了。
這花,這清晨,這薄霧,以及這春天,走過花園的我,我的心情,都只是時空裏極暫的偶遇。當我走過的時候,薄霧散去了,晨曦不再了,花謝了,我也不是花園裏看花的那個我。
有時候能看到一些美麗的顔色,有時候能聽見微風帶來的音樂,有時候能嗅到飄過的花香,有時候能嘗到空氣中的甜味,有時候能感到陽光的撫摸……不管在任何時候,自己只是一面鏡子,反射著時空裏的一切。
我們是蓮花一樣的人,在花園清澈的池水中開美麗之花,在汙泥的水塘中開出一樣美麗之花,同樣清淨,有琉璃的質感。
時空的花與花園,是自性心水流過的影子,感覺它的存在,它就在那裏,感覺它不在,它就,輕輕地,流過了。
若以色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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