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二谛义为龙树学的核心思想
张化蒙
无论是中观学派,还是整个佛学界,甚至教外研究龙树(约2—3世纪)学者,都认为“毕竟空”是贯穿龙树一代学说的核心,这似乎已成定论。但笔者在研习中观学时,发现贯穿龙树一代学说的关键不是“毕竟空”,而是“二胜谛”。此一观点,笔者在拙文《龙树对“缘起”“空”“中道”思想的统一》[1]中即已提出,认为在龙树的著作中,有这么几个概念是非常重要的,即是缘起、空、中道、假名、二谛等,虽然这每一个名词都可以作为专题研究,但在龙树的《中观论颂》和《大智度论》中即从思想上作了统一,其能对缘起、空等作统一的关键却是二胜谛,这样无形中二谛便成为贯穿龙树学说的核心。那么,为什么研究中观学者大都将“毕竟空”视为贯穿龙树一代学说的关键?笔者认为大致有以下三方面的原因:
(一)在龙树出生的时代,实际上是阿毗达磨佛教的天地,而当时的阿毗达磨又以有部为最盛,有部的佛学思想又以讲“有”为其特色。这样原始佛教重禅定观想的修行风气,到阿毗达磨佛教时却成为了法相义理的分析。在阿毗达磨佛教的激励下,重性空的般若学便开始兴盛起来,主张以般若实证性空,断除烦恼而得解脱。龙树最初是学声闻佛教的,当接触大乘佛教后,便对声闻佛教中“有”的思想产生不满,从而以般若学的性空说来进行批判,这便是我们为什么会在龙树著作中常常见到主张“毕竟空”的原因,以此也让后来学习龙树学的人产生错觉,认为龙树只讲“空”,是不讲“有”的,所以便说龙树学的特色,也就是贯穿龙树一代学说的核心是“毕竟空”。
(二)“中观学派”实际上是在僧护以后才成立的,龙树学说的传承相传也只经过了提婆和罗睺罗跋陀罗二代,罗睺罗跋陀罗至僧护这中间是断代了的,其中观学的复兴也是由僧护以后的佛护(约470—540)、清辩(490—570)和解脱军完成的。龙树为了破斥部派学者“有”的思想,而大力弘扬般若的性空说,但到了龙树的第一传人——提婆菩萨的时候,更是单独继承了“性空”说,不仅是要破斥教内的学者,而且连佛教以外的其它哲学派别也要一一破斥。如果是要找出提婆对龙树学有所发展的地方的话,那就是在“破”的方面,所以有学者便认为提婆比龙树破得要彻底。罗睺罗跋陀罗传说与龙树同时,并且又是龙树的传人,其著作见于目录者很少,相传龙树《大智度论》中所引《赞般若波罗蜜偈》就是他的[2];现存的梵文本《赞法华经偈》(一作《法华略颂》)也是题作罗睺罗跋陀罗的;真谛也说他对龙树的《中论》作注释,吉藏(549—623)认为只是在解释“八不偈”[3]。复兴时的中观学者,对龙树的《大智度论》、《十住毗婆沙论》并不重视,仅仅是以《中观论》为宗,认为龙树的一代学说莫过于《中论》,遂对该论“破”的方面极力弘扬,说龙树只讲“空”而不讲“有”。再加龙树的传人提婆论师的学说特色便是“破”,是以“破”为宗,这样似乎龙树与提婆之间的学说是一脉相传,都是只讲“空”而不谈“有”的。这样僧护以后的中观学者,便认为龙树一代学说的关键是在“毕竟空”,以致后来凡是研究中观学者,一谈到龙树学,就想到“毕竟空”。
(三)龙树和提婆都是大乘行者,龙树主张般若性空说,主要是为了批判阿毗达磨佛教的“有”,但随着瑜伽行派的兴起,龙树提婆学便开始没落。弥勒菩萨(约270—350)的《瑜伽师地论》主要是宗唯心系的经典,并结合阿毗达磨的法相学而著成的,这是在龙树、提婆“空”的思想激励下产生的。也许当时提婆一系的学者只宣扬“空”,而不讲“有”,从而走上了偏激的道路,瑜伽行派的学者,一方面对龙树、提婆学的典籍加以别解,以让学者脱离“空”的窠臼;另一方面则是总结阿毗达磨佛教及龙树、提婆学的得失,从而以“三自性”建立非有非空的中道说。当此系学说经过弥勒(瑜伽学)、无著(法相学)、世亲(唯识学)的发扬,便成了独具一家的“瑜伽唯识学”(因世亲学是综合了弥勒的瑜伽、无著的法相而成,故后世学者统称为“唯识学”)。世亲以后便有十大论师极力弘扬,使瑜伽唯识学光遍五印,这样也使原本没落了的龙树、提婆学受到了激励,从而得到了复兴的契机。但复兴龙树学、创立“中观学派”的学者们,其学术侧重点只是在龙树的《中观论颂》,对《大智度论》及《十住毗婆沙论》并不重视(有的学者甚至说根本就不知道有此二论),再加上提婆的佛学思想重在讲“空”,这样中观学者看瑜伽唯识学跟阿毗达磨佛教一样,都是讲“有”的,与龙树的“空”是对立的,虽对唯识学加以部分吸收(指清辩一系的学者),但仍是加以反对的,这样也便有了后来的中观与唯识之诤,学术界称之为“空有之诤”。由于中观学者过于主张毕竟空,很易使人生起“断灭见”,所以令唯识学者感叹中观学是“有药亦有毒”。这样,龙树学经过佛护、清辩、解脱军等中观学者的大力弘扬,使毕竟空为龙树一代学说的核心的说法成为定论,后世学者一直沿袭其说。
从上面所述可知,说毕竟空为龙树一代学说的核心,并非偶然,乃是与当时佛教背景有着极其紧密的关系。通过笔者对龙树《中观论颂》及《大智度论》等的考察,发现贯穿龙树一代学说的关键并不是“毕竟空”,而是“二胜谛”。二谛说,并非龙树首创,在般若经中便已经有了,只不过在龙树时才得到了充分的发扬,认为二谛是诸佛所说,若对二谛能善分别,则能悟入佛法的真实义;若欲证得涅槃,则必须悟入第一义谛,要悟入第一义谛,又必须如理观察世俗谛。依此,《中论》颂说:
诸佛依二谛,为众生说法:一以世俗谛,二第一义谛。若人不能知,分别于二谛,则于深佛法,不知真实义。若不依俗谛,不得第一义;不得第一义,则不得涅槃。[4]
“二胜谛”是诸佛所说的,是佛法真实义所在,笔者说它是贯穿龙树一代学说的关键,理由如下:
(一)缘起性空,此是原始佛教、部派佛教、初期大乘佛教以及瑜伽唯识学都要讲的,并且都是作为佛学重心的,只不过所阐述的内容是有很大不同。原始佛教最初是以四圣谛为缘起的内容,随着释尊说教的深入,遂依四圣谛演化出“十二因缘”说[5]。此四圣谛和十二因缘都有二大特点:一者都是以有情为本的;二者都是以业感的缘起说建立世出世间染净因果,即依业感的轮回说建立世间的流转生灭,依业感的解脱观建立出世间的还灭涅槃。总之,四谛和十二因缘都是以有情为本的缘起观,依缘起生灭建立的“性空”,也自然是讲“我空”(众生空)。部派佛教在继承原始佛教的缘起观上,只是对十二因缘生起时所具的“因”和“缘”以及由因和缘生起的“果”进行了详细而繁杂的分类。龙树主要是宗“般若”的大乘行者,般若经即是讲“一切法空”的,此一切法空不仅包括了原始佛教和部派佛教所讲的“我空”,而且也包括了声闻学者尠提的“法空”。因此龙树便说声闻所讲的“无我”是不了义,般若所讲的“一切法空”是了义(了了说)[6]。空是因为缘起的,原始佛教和部派佛教是依有情业感的缘起说而立无我,以说明我空,那么龙树又是怎样依缘起而说明一切法空的?龙树出生在大乘佛教的初兴阶段,当时的佛学思想与声闻教法的差距并不是太大,所以龙树在继承原始佛教和部派佛教缘起观的基础上,将缘起分为两种:即内因缘生法和外因缘生法。内因缘生法便是原始佛教和部派佛教十二因缘的有情业感缘起说;外因缘生法便是指器界众多事物要依因缘而生起[7]。这样就将以有情为本的业感缘起说括演到器界事物之生也是待缘而起的,由此而论证“一切法空”。当佛法进入到瑜伽唯识学的时候,缘起说便有了很大的不同,虽然也是主张“一切法空”的,但在讲一切法待缘生起时与原始佛教、部派佛教以及龙树所讲的有很大的差异,即瑜伽唯识学在继承“唯心论”的基础上,将六识说扩展到八识说,建立以阿赖耶识为核心的“唯识论”。主张一切诸法都是“识”之所变现的,所变之境同时又为“识”之所缘[8]。依诸识所变境的不同,而分为三类,即性境、带质境(真带质和似带质)、独影境(有质独影和无质独影)。性境是前五识所缘,是实境,是赖耶识中所藏种子生起的现行(意识中的五俱意识和定中意识所缘境亦属性境);所以唯识学所讲的缘起,实则是在有情八识之间完成的,《成唯识论》将其分为二种,即随因缘势力变和随分别势力变。如说:
有漏识变略有二种:一、随因缘势力故变;二、随分别势力故变。初必有用,后但为境。异熟识变但随因缘,所变色等必有实用……[9]
虽然唯识学将缘起又分为自性缘起、业感缘起(爱非爱缘起或十二有支缘起)和受用缘起,但总的说来就是赖耶缘起,是将原始佛教到龙树客观的缘起观过渡到有情主观的缘起观。其“性空”说,则是认为一切诸法既然都是“识”变现的,那么都是不实的,如梦境一样。如《摄论》说:
……又此诸识皆唯有识都无义故。此中以何为喻显示?谓如梦中都无其义,独唯有识。虽种种色、声、香、味、触、舍、林、地、山似义影现,而于此中都无有义。由此喻显,应随了知一切时处皆唯有识。[10]
《深密》也说:
我说识所缘,唯识所现故。……此中无有少法能见少法,然即此心如是生时,即有如是影像显现。[11]
既然原始佛教、部派佛教、龙树中观学、瑜伽唯识学都是讲“缘起性空”,那么与二胜谛有何关系?当知性空是依于缘起的,是因为一切诸法都是依于“缘”而起,既是依“缘”而起则是无自性,无自性所以说它是“空”。此空有种种异名,据《大智度论》载,有毕竟空、如、法性、实际、道、无生无灭、无相、无作、无知、…
《试论二谛义为龙树学的核心思想(张化蒙)》全文未完,请进入下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