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禅学的主流——宗果的看话禅体系
文章转自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1991年第2期
作者:魏道儒是我院毕业博士生,现在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工作。本文是其学位论文《宋代禅宗史论》中的一部分,指导教师是杨曾文教授。
内容摘要:本文研究了作为宋代禅学主流的看话禅体系,着重分析了它的基本特点。作者认为,禅僧宗果在继承唐代以来禅学发展成果的基础上,进一步融合唯识和华严思想,并且吸收了儒家伦理观念,使看话禅的理论形态更为丰满。看话禅具有把禅学世俗化的性质。
形成于唐初的禅宗是中国佛教诸宗派中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一派。禅宗在兴起之初,便具有不同于其它佛教诸派的鲜明特征。它贬抑传统经典,轻蔑文字语言,摒弃知性思维,强调直观体验。就其禅法思想的主导方向而言,禅宗强调自证自悟,自我解脱。它把一切外在的崇拜对象拉回自己的本心,它把成佛解脱等同于自我本性的显现,它把解决一切社会矛盾和个人问题的手段归结为自我的心理调解,它最终把一切修行实践概括为毫无执著之心而随缘任运的生活。禅宗的创新精神是其它任何佛教派别都无法比拟的。
进入宋代以后,隋唐时期产生的佛教诸宗派或已湮没无闻,或已日趋衰落,唯有禅宗依然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禅宗顺应宋代社会的新形势,不断改变着自己的面貌和精神,无论在组织规模上还是在禅学理论上都获得进一步的发展。
两宋之际是禅学发展的重要时期,禅学呈现出多途发展的局面。特别是临济僧人宗杲倡导和完善化的看话禅体系,其影响更为深远。它不仅是宋代以后禅学的一个主流,而且影响到日本佛教界。本文试图对看话禅体系作简要分析。
一、话头与活句
宗果(1089—1163)出生在一个家道日微的小地主家庭,他17岁出家之后,游方参学达21年之久。在这段时期内,他始而自学禅宗语录(尤喜云门宗语录),继而跟随曹洞宗的僧人习禅,最后又投到临济宗著名僧人门下,成为临济派的宗师。宋代禅宗以临济、云门和曹洞三家为主,宗杲的这种求学经历,使他能够站在宋禅发展的最前沿,为他日后在批判和继承传统禅学的基础上而有所创新提供了条件。
宗杲所处的时代,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异常尖锐。宗杲虽然是一名出家僧人,也有着炽烈的忠君爱国热情。他与张九成、张商英、张浚等人关系密切,非常赞赏他们抵御外敌、革除弊政、振兴国家的主张。宗果自己也说:“予虽学佛者,然爱君忧国之心与忠义士大夫等。”①然而,宗果也因此不幸卷入政治斗争的漩涡。当时权倾朝野的秦桧指责他议论朝政,剥夺了他的僧人身份,并把他充军流放达16年之久。宗杲的忧国忧民意识和为宋王朝服务的热情,均在他的禅法思想中有所反映。
作为一位身边经常聚集有一两千名僧人的临济派宗师,宗杲并不是一个墨守成规、株守旧说的人。他具有强烈的批判精神,他在禅学上的贡献是多方面的。他为了纠正当时禅僧唯务记诵文字而不重修持的流弊,火烧了被奉为“至学”②的其师克勤的《碧岩录》一书;他激烈批判正觉赖以中兴曹洞宗的默照禅体系;他注重钻研禅宗公案,鼓励参禅者学习颂古;他博采众长,倡导多种教禅和学禅形式。宗果在禅学上的最大贡献,乃是他倡导和完善化了看话禅体系。
宋代禅僧教禅和学禅的主要资料不是佛教的传统经典,而是《灯录》和《语录》。历代著名禅师的言行记录于《灯录》和《语录》,许多可以独立的参禅问答或故事在辗转流传中形成所谓“公案”。公案大多是禅师和参学者之间的简短问答。对公案的不同理解和钻研方式构成了各种禅学形式。宗杲重视对公案中“话头”的参究,以此建立了其看话禅体系。
宗杲的看话禅既与公案相联系,又不同于对整个公案的解释。所谓“看话”是指参究“话头”,所谓“话头”是指公案中禅师的答语。在禅师和参学者见面的问答中,经常是参学者问话,禅师根据情况予以回答,用以启悟参学者。宗杲所主张参的话头,就指的是公案中禅师的答话,而不是公案的全部。在宗果的语录中,他提出要参的话头有六七个。他主张“看庭前柏树子、麻三斤、干屎橛、狗子无佛性、一口吸尽西江水、东山水上行之类”③,另外还有云门的“露”字等④。但是,宗杲在论述看话禅时使用频率最高的,仍然是“狗子无佛性”这则公
案中的话头。
看话禅并非始自宗杲,相传最早引用从谂这则公案的是黄檗希运(
—855),他与从谂(778—897)是同时代人。在《黄檗断际禅师宛陵录》中,希运提出了看“无”字话头:“若是个丈夫汉,看个公案。僧问赵州:狗子还有佛性也无
州云:无。但去二六时中看个无字,昼参夜参,……日久月深,打成一片,忽然心花顿发,悟佛祖之机,不被天下老和尚舌头瞒,便会开大口。”
赵州从谂是唐代著名禅师,他的问答机语曾广为流传。但是,在从谂留下的众多问答机语中,这则公案并未受到重视。成书于五代末的《祖堂集》和北宋初的《景德传灯录》,都没有记载这则公案。另外,唐中叶以后直到五代,禅宗内部机锋棒喝盛行,看话禅也远没有成为禅学的主流。
北宋临济宗著名禅师五祖法演(
——1104)接过希运的话题,重视这则公案,提倡看话头,并增加了新的内容:“僧问赵州:狗子还有佛性也无
州云:无。僧云: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狗子为什么却无
州云:为伊有业识在。师云:大众,你诸人寻常作么生会
老僧寻常只举无字便休。你若透得这一个字,天下人不奈何你。你诸人作么生透
还有透得彻底么
有则出来道看。我也不要你道有,也不要你道无,也不要你道不有不无,你作么生道
”①
从希运和法演的论述来看,他们所倡导的看话头有三个特点。其一,不对话头作解释,参究话头可以脱离公案的上下文。对“无”字的参究,并不是要回答上文提出的狗是否有佛性这个问题。关于这一点,法演比希运讲得更为明确。狗有无佛性这个问题,按禅宗的理论是很容易回答的,但参究“无”字话头,却并不是要求对此问题作解释,说有说无,不有不无都不行,而是要求证悟言外之理。其二,看话头是一种长期的践行功夫,而不是在一时一刻就可以完成的。它要求与禅僧的生活打成一片,要求时时刻刻去参究。因此,看话头也就是对禅的精神的体验。其三,看话头的目的是追求悟,因此,对话头的参透,不仅是对这则公案的理解,而且是对“佛祖之机”的顿悟。顿悟之后,就不会再对那些机语之类不理解,即“不被天下老和尚舌头瞒”,便可以任意说法,即“便会开大口”。所以,他们对话头的这种理解,实际上包含着认为一个话头中蕴含着全部禅理的思想。参透一个话头,意味着体验了全部禅的精神。
宗果所倡导的看话禅,继承了希运和法演的思想。宗果联系批判当时禅宗界流行的各种禅学形式,对如何看话头作了说明。“但将妄想颠倒底心,思量分别底心,好生恶死的心,知见解会底心,欣静厌闹底心,一时按下,只就按下处看个话头。僧问赵州:狗子还有佛性也无
州云:无。此一字子(无),乃是摧许多恶知恶觉底器仗也。不得作有无会,不得作道理会,不得向意根下思量卜度,不得向扬眉瞬目处垛根,不得向语路上作活计,不得飏在无事甲里,不得向举起处承当,不得向文字中引证。但向十二时中、四威仪内,时时提撕,时时举觉。”②
宗杲在这里提出了要“按下”五种“心”和八个“不得”。正是对以机锋棒喝为禅,以概念分析为禅以及对默照禅的批判。所谓“不得作有无会,不得作道理会,不得向意根下思量卜度”以及“不得向语路上作活计”等四种,是对专门崇尚机锋的批判。“不得作有无会”,是针对赵州狗子一则公案具体来讲的,这也是希运和法演的共同主张。宗果又增加的三个“不得”,则普遍适用于其它一切话头。看话头首先要求不能对话头作解释,不能分析它的意思,不能用语言酬对,这与力图从机语问答中体验禅境的主张是相对立的。宗杲倡导看话禅,有着革除机锋棒喝之弊的特点。
所谓“不得向扬眉瞬目处垛根”,“不得向举起处承当”,则是对那些完全抛弃师徒间的机语问答,完全抛开公案的倾向的批判。有些禅师以“不立文字”为口实,对任何问话都以怪异的动作来作答,以为这就表明自己证悟了禅理。宗杲对这些禅师提出了批评:“或者谓一切言语总不干事,凡举觉时先大瞪却眼,如小儿患天吊见神见鬼一般,只于瞪眉努眼处领略,……亦各各自谓得祖师巴鼻。”③由此可见,宗杲一方面反对只在文字语言上下功夫,只钻研参禅过程中的机语酬对;另一方面又反对完全抛开机语问答,完全抛开公案和话头。他在倡导看话禅时,反对偏执一端。
所谓“不得飏在无事甲里”,“按下欣静厌闹的心”,则是对默照禅的批判。宗杲曾批判主默照的禅师教人“是事莫管”①,并指出默照禅之所以盛行,在于它迎合了士大夫“厌恶闹处”②的心理。
宗果强调对话头不能用语言文字来解释,不能用逻辑思维来把握,这说明他是把话头作为“活句”来看待的。唐中叶以来,禅宗内部盛行师徒或师友间的问答酬对,或交流彼此对禅境的体验,或启发参禅者证悟,或试探对方是否理解教义。这样,禅宗就逐渐开始追求使用语言的技巧。在对机语的分类中,有所谓“死句”和“活句”之分。死句是指对问话的正面答语,是可以从字面来理解其含义的句子。活句也称玄言,是指本身没有任何意义的句子,它们经常是反语或隐语,而且并不是对问话的正面回答。宋代禅僧认为,只有活句才具有启悟的功能,重视活句成为宋代禅学的一个主流。宗果提出的话头,也正是顺应着这股潮流。他常用的“狗子无佛性”的话头是一种反语,当然属于活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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