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本文上一页之肯定“如来藏自性清净心”,乃承自《楞伽经》、《胜mán@②经》中的如来藏学说而来,可是即在《楞伽》中对如来藏学说的应用范围,已有如下的简别:“佛告大慧:我说如来藏,不同外道所说之我。大慧!有时说空、无相、无愿、如、实际、法性、法身、涅pán盘、离自性、不生不灭本来寂静自性涅pán盘,如是等句说如来藏已,如来应供等正觉为断愚夫畏无我句,故说离妄想无所有境界如来藏门。”(《楞伽经》卷二,南京支那内学院《藏要》本,第19页)可见《楞伽》之所以提出如来藏学说,本是针对愚夫“畏无我句”而来。如来藏学说的成立背景中既然含有这种针对性,则其是否具有容摄一切众生或涵摄一切学派的“普遍适用性”,就已十分可疑。实际上,牟先生自己在对《起信论》义理架构的诠释中也不断遭遇“针对性”与“普适性”之矛盾,《佛性与般若》已经提到上面这段经文,且指出如来藏学说具有“实体性的实有之虚样子”,虽然这个“实体性的实有”只是“虚样子”,但是仍须“打散”,“打散”的途径则是“将此孤悬性之紧张相打散,则必须进至于圆教”(《佛性与般若》上,第478页)。 《起信论》之义理架构既然终须被“打散”,而让位于天台圆教,则此一义理架构作为“公共的模型”的普遍性质,就是要大打折扣的。
其二,《起信论》“一心开二门”的架构中,真如门开本体界,生灭门开现象界。在康德,现象界跟认知主体相关,故现象界的开出乃属于知识论的问题。西方哲学传统中知识论问题寓涵的要义是,科学知识究竟对于人类有无必要?中国传统儒佛道三家“在以前,于科学知识这一环,虽皆可有,尤其儒家易有,然而因为皆重视上达,故皆未能正视这一环。”(《现象与物自身》,第122 页)正因为儒道佛三家都有重视“上达”而忽视“科学知识”的局限,所以设法“开出”现象界,以为“科学知识”奠定哲学的基础,乃是牟先生谋求会通中西哲学的一大思考重心。不过问题是,从《起信论》“一心开二门”架构的“生灭门”,究竟能否圆满地“开出”现象界来呢?
照牟先生之见,由自由无限心“自我坎陷”为认知主体而成立现象界的存有论,自由无限心的这种“自我坎陷”,本质上就是一种“执”的状态,所以“现象界的存有论”亦名“执的存有论”。牟先生把对现象界的这种开显称为“辩证的开显”,这一开显“是以佛家“执”之观念来融摄康德所说的现象界,并以康德的《纯理批判》之分解部来充实这个“执”,因为佛家言识之心执是泛心理主义的,重在说烦恼,认知主体不凸显故。”(《现象与物自身》序言,第7 页)关于开显现象界的方法,在《佛性与般若》中有大体相同的思路:“此一存有论(按指“执的存有论”,引者),我们处于今日可依康德的对于知性所作的超越的分解来补充之,或积极完成之。所谓补充之,是说原有的赖耶缘起是不向这方面用心的,虽然它有可以引至这方面的因素,如“计执”这一普遍的底子以及“不相应行法”这一些独特的概念便是。所谓积极完成之,是说只有依着康德的思路,我们始可把这“执的存有论”充分地作出来。假定赖耶缘起是一深度心理的分析,我们可在此深度心理分析的底据上凸出康德式的知性之超越的分解,以此来完成执的存有论,即对于经验现象的存在性作一认识论的先验决定。”(《佛性与般若》上,第429 页)无论是《现象与物自身》中由“识心之执”所标志的对于现象界的具体开显,还是《佛性与般若》中对“开显”策略所作的进一步提示,似乎都是以赖耶系
统对深度心理的分析作为根据,兼纳佛教诸家共同认可的“不相应行法”等固有概念,来融摄康德哲学中的知性系统的。
此外,牟先生一面宣称《起信论》“一心开二门”之架构是一普遍的哲学模式,一面却还是在“二谛与三性:如何安排科学知识”的一讲中,亦即是在阐释般若系统二谛学说及赖耶系统三性学说的地方(《中国哲学十九讲》,第249—265页),来处理所谓“科学知识”的地位问题的。这一安排更加强烈地暗示出,与其说由《起信论》“一心开二门”的架构能妥当地开出现象界并安排科学知识,不如说赖耶系统更具备这种容摄和会通的功能。 《起信论》“一心开二门”架构在“开显”现象界问题上的这种无能,也可以如此加以说明:如果我们想妥当地稳住现象界,并确认科学知识不可替代的价值,即必须确认遍计执性“也有相当的谛性”(同上书,第261页), 或者说必须确认“知心”的“执”具有不可否弃的价值。《起信论》云:“一切诸法唯依妄念而有差别,若离妄念,则无一切境界之相。是故一切法从本以来,离言说相,离名字相,离心缘相,毕竟平等,无有变异,不可破坏,唯是一心,故名真如。以一切言说假名无实,但随妄念,不可得故。”(《大正藏》,第32卷,第576 页)《起信论》的“妄念”相当于牟先生说的“识心之执”,《起信论》的理论由“妄念”不经任何中介一下子滑到离一切念的“一心”上,“妄念”对于“一心”在价值上没有丝毫独立性,“生灭门”对于“真如门”在价值上也没有丝毫的独立性。因此,以《起信论》“一心开二门”架构中的“生灭门”开出现象界并安排科学知识的可能性,应是十分微弱的。
其三,牟先生在会通中西哲学的两部着作《智的直觉与中国哲学》及《现象与物自身》中一再地指出,康德关于“现象与物自身”的“超越的区分”之所以不能确立,根本的原因即在于康德囿于西方的思想文化传统,不承认在人身上可有“智的直觉”。由此比照,牟先生晚年之所以特别推重《起信论》“一心开二门”之架构,内中主因当是《起信论》在佛教思想系统中确认了如来藏自性清净心的存在。所以他说:“康德的问题,在于他虽强调人的实践理性,却未肯定人有智的直觉;他不承认人具有《大乘起信论》所肯定的如来藏自性清净心,或如王阳明所说的良知意义的心,甚至如陆象山根据孟子所说的“本心”。正因为康德不承认人有真常心,所以他所说的“自由”等理念只是个“设准”,是无法具体呈现的。”(《中国哲学十九讲》,第282 页)康德哲学把“智的直觉”归给上帝,但他同时却超越地假定人有“自由意志”,并且认为自由意志是一种设准,是无法在人的直觉中具体呈现的。如此以来,康德就不仅把实践理性的重要活动——道德活动视为是他律的,而且还使得道德实践严重缺乏自足的动力,如此使得真正的道德却落空了。与此相反,《起信论》经由实践的途径发现人人本具如来藏自性清净心,犹如宋明儒家经由实践途径肯认了良知或本心的存有一样,“不论是良知或自性清净心都是个“给予”,而且是可以当下呈现的,如此人才能成圣成佛。”(同上书,第287 页)牟先生此处对于佛家式的清净心和儒家式的良知、本心等等,似乎是一体平视的。
不过,这其实是假象。在《现象与物自身》中,牟先生是由“道德的进路”来展露本体的。他说:“吾人只应由道德意识直接来显露道德实体,不必如康德那样通过一因果范畴来思考“自由之理念”。”(《现象与物自身》,第62页)这种由“道德的进路”来展露本体,具体地说来,即是“先由吾人的道德意识显露一自由的无限心,由此说智的直觉。自由的无限心既是道德的实体,由此开道德界,又是形而上的实体,由此开存在界。我们由自由的无限心之开存在界成立一本体论的存有论,亦曰无执的存有论。”(《现象与物自身》序言,第6页)。 可见本体论的存有论或无执的存有论的开出,以“道德意识显露—自由的无限心”最为关键,佛家式清净心的设定性在此只是充当配角而已。
不仅如此,《佛性与般若》且对《起信论》如来藏自性清净心说的不足有一定的批评。《起信论》提出众生内具之“心真如”有二种熏习之用,即“自体相熏习”及“用熏习”,按照《起信论》的理路,此说亦是为着解决众生修行实践中的内在动力问题。其叙“自体相熏习”之义如下:“自体相熏习者,从无始世来具无漏法,备有不思议业作境界之性,依此二义恒常熏习,以有力故,能令众生厌生死苦,乐求涅pán盘,自信己身有真如法,发心修行。”(《大正藏》第32 卷, 第578页)所谓“心真如”具备的这种“自体相熏习”, 实即承认如来藏自性清净心具有一种内在的影响力量,它在众生生命的内部随时跃动,默默地起作用,故而能引导生命走向净化与解脱。牟先生也承认,《起信论》之真如“自体相熏习”是一种“内在的动力”之学说,不过他批评说:“依如来藏自性清净心而说自发的愿与智以成“始觉”,得解脱,这种向上超拔不甚是自明的,亦不见得有必然性,是故在佛家,说来说去,总重视外缘始能引导众生向那特殊方向走。是则不如儒家之由道德意识入有自明性与必然性。”(《佛性与般若》上,第466 页)《起信论》真常心系统既然终于不能避免“重视外缘”的局限,则由《起信论》“一心开二门”架构中“真如门”来开显本体界的工作,势必也是不甚理想的。
以上三义——《起信论》义理系统适用于对象方面的有针对性,《起信论》“生灭门”的不能稳住现象界,以及《起信论》“真如门”的未免“重视外缘”之嫌——均说明,《起信论》“一心开二门”义理架构在理论的适用范围以及会通康德哲学等问题上,是有不可克服的局限的。如此,则牟先生所谓此一义理架构是“有普遍性的共同模型”之论说,就有必要作出谨慎相应的理解及一定程度的修正了。
字库未存字注释:
@②原字为髟下加曼
@③原字为法的左部右加徵的右部去横
(原载哲学研究1999年12期 作者系首都师范大学东方文化研究所)
《牟宗三《大乘起信论》“一心开二门”说辨正》全文阅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