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个人主义到集体主义——论佛教革新运动中的困难问题
关于佛教的整理或改革,一般人都认为是一桩艰巨的工作,有人并且说足一切改革工作中最困难的一环,我近来也深深觉得。但所谓艰巨或困难,一般人大都指形式或制度而言,我所觉得的艰巨与困难,则不单足形式或制度而已;并且以为形式或制度的整理,并不足一桩很难的事情。因为某些佛教问题,其实不是佛教本身的问题,而是社会问题。譬如寺庙的零乱,僧尼的庞杂,以及戒律与清规的废弛等等,我认为都足社会问题而不足佛教本身的问题。社会问题将随社会的进展而逐渐得到合理的解决,就是许多不合理的现象和封建顽固的堡垒,就我看来,决不可能存在很久。所以我始终对于佛教形式或制度的改革,抱定乐观的态度,如要解说,也很简单。
我们知道寺庙之所以零乱,僧尼之所以庞杂,完全由于过去寺庙经济宽裕的关系,或者说足吃饭太容易的关系。佛教界内不足流行着“天下丛林饭似山,钵盂到处任君餐”两句诗吗
“饭似山”,“任君餐”,何等阔绰,何等自由,欲求不零乱庞杂而不可得, 自然谈不上戒律与清规了。现在大家知道得很清楚,“天下丛林吃饭难,钵盂到处不成餐”,把佛寺当作救济院的情形以后不会再有的了,僧尼分子也就庞杂不起来;僧尼分子不庞杂,寺庙也就不会零乱,就有戒律与清规可讲了。这不足很简单很明白的事吗
就这一点说,我们的拥护《共同纲领》和《上地改革法》,也是为了佛教的整理或改革。而《共同纲领》和《土地改革法》足中国人民革命的大宪章或基本政策,决不因为我们佛教徒的拥护与否而有所改变。也就是说,不管中国佛教徒对于《共同纲领》及《土地改革法》的态度如何,这个大宪章或基本政策必定全部付之实施的。那也就是告诉我们,不管全国寺庙僧尼以及所有佛教徒对于佛教整理或改革的态度如何,佛教的形式或制度总是要整理或改革的。我的所以乐观,其原因在此。当然,提到整理或改革,无论在那一个过程,那一个阶层中部有曲折,都有困难的,所谓乐观,乃是就总的趋势而说。
那末所谓困难是什么呢
我深深的感觉到,佛教徒(包括出家僧尼,在家男女居士在内)的思想与行动大都(不足完全)暮气沉沉,缺乏朝气。好像一学佛,就把人类一点精光灿烂的势力埋葬起来似的。用佛教的用语来讲,或者可以说是放得下、提不起。然而照禅宗祖师们的说法,放得下的一定提得起,提不起由于未曾放下。这个放而未下、提而不起的状态,最足尴尬,沉沉的暮气,足从这里放散出来的。那末佛教同人们平常说“四大皆空”、“如梦如幻”,还有什么放不下呢
要解释这个问题,说来话长,我想从个人主义到集体主义说起。
个人主义(Inpidualism)是一个常用而极为流行的名辞,他的含义很多,大概为:相信个人是真实的,相信一切社会组织是由个人构成,以个人为其终极或最后的单位;相信一切社会组织是为个人而存在,及以个人为目的。总之,以个人为主体,而团体组织次之。这个思想的起源很早,应该追溯到两千五六百年以前。
梯利(Frank Thilly)说:“西洋古代的民族中,其思想很少有超出神话的阶级以上”。(陈正谟译《西洋哲学史》第一页)其实何止西洋古代的民族如此,东方古代的民族也是一样。这说明人类最初被神话迷信统治着的。被神话迷信所统治,就不能不服役于鬼神。如《国语》卷二云:“昔我先王之有天下也,规方千里,以为甸服,以供上帝山川百神之祀。”这已经是很文明的记载了,此外许多野蛮的非人道的举动,大家也都知道,不必详举。嗣后人类的文化进步了,就有人向神权提出抗议,如《左传》卷三云:“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神聪明正直而一者也,依人而行。”希腊的勃洛塔戈拉斯(Protagoras)说:“人足万事万物的尺度。”印度的释迦牟尼也说:“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这许多代表人类智慧的至理名言,都发生在二千五六百年前左右,一般哲学史上,通常称之为“人的发现”。也就是说在二千五六百年前,人类才开始确立人的尊严,以反抗或解放神权迷信加于人类的压迫。“人本主义”(Humanism)的思想,从此萌芽。
人类的历史上,自从发现了人,产生了人本主义,文化才有正常的进展。可是进展的方向,也有两面:一面足向个人主义走,一面是向集体主义(Collectivism)走。先说向个人主义走的一面,以西洋文化为代表。西洋文化的开创,自然要上溯到古代的希腊。希腊人个性特别发达,爱形式的美,重视体格的健康,有独立自由的精神,而结果形成一种个人主义。又希腊哲学家大都认为灵魂是一种心理的个体,是一种有实质而永恒的实有物。他是我们的“自我”,表明了此一人和彼一人的区别,表明了心理自我和肉体自我的区别,也表明了个体人格足可和他的团体、他的家庭分离的。柏拉图(Plato)主张灵魂不朽,主张灵魂迁移,及以灵魂之离开身体为可喜,也就是把灵魂看作一种独立自存的事物。在柏拉图眼中,灵魂是一种纯粹心理的原子,是私有的、孤独的、无所联系的,这也助长了个人主义的发展。其后基督教的灵魂观,也受了柏拉图的影响,所以基督教的建立者仍着重灵魂的原子状态,仍着重个人自身的责任,而家庭的联系为次要。如《马太福音》第十章说:“我来是叫人与父亲生疏,女儿与母亲生疏,媳妇与婆婆生疏。人的仇敌,就是自己家里的人。”这是绝好的证明,所以基督教是偏重个人主义的,西洋社会也就很自然的偏重于个人主义,因为基督教足西洋文化的主流。不幸基督教成为西洋文化的主流之后,教会的神权封建统治,把新鲜活泼的人本主义,活生生地扼杀了,因此造成西洋中古史上的黑暗时期。
文艺复兴举起了反抗神权封建统治的大旗,马丁路德的宗教革命,更是从宗教本身解放教徒,打破教会包办制度的急先锋。这也就是重行恢复人本主义,走回个人主义的路子,这时候资本主义已渐萌芽,加上工业革命的成功,奠定了资本主义的基础,经济上层开了自由竞争,使个人主义格外蓬蓬勃勃地发展起来,西洋文化能有今日的伟大成就,也未始不是肇端于此。但是个人主义发展到最高峰,造成了帝国主义和法西斯主义两条断送个人主义的死路,此路不通,个人主义实有修改的必要。过去资产阶级的哲学家或社会科学家,通常把法西斯主义归入“集体主义”里面,这是非常错误的。我们看,希特勒提倡优秀民族论,实施吓诈政策,那一样不是个人主义极度发展的表现。所以法西斯主义就是帝国主义,帝国主义就是法西斯主义,都是个人主义发展到无可发展,“图穷匕首见”的狰狞面貌。美帝国主义者目前疯狂的侵略行动,不就是很好的说明吗
帝国主义必然死亡,而且为期不远。但是人类要活下去,活下去必得走活路。个人主义的死路不能再走的了,就只有向“集体主义”走。共产主义的基本精神是集体主义。一般人提到“集体”就头痛,认为“集体”以后,就失掉个人的自由,宣告了个人的死刑。去年二月我在广州中山大学和几位镀过金的教授谈起解放的一切,他们都非常骇怕,认为解放之后,决不会要他们教书的了,学术研究也一定没有自由,所以他们都苦闷得要死。现在事实证明不是那么一会事,为什么
因为共产党是应用唯物辩证法解决一切问题的,从每一个问题的发展过程,内在矛盾和对立的统一等方面去解决问题的。因此共产党所采取的集体主义,决不是片面的集体,抹煞个性或个人的集体,而是吸收了个人主义的长处的矛盾统一的集体主义,我创造一个名词,称之为“人本的集体主义(Humanigtic Collectivism)。法捷耶夫说:“苏联文学重复证实了那伟大作家高尔基所说的话:“人,这是多么骄傲的名字啊!”苏维埃文学努力着使人类价值恢复其真正的意义。”(袁水拍译《我们的现实主义的道路》)李立三也说:“旧社会整个生产制度,整个生产组织,都建筑在机器值钱,人不值钱这样一个基础上的。现在首先要大家改变重视机器,轻视人的观点。要学会重视人,要懂得人是最可宝贵的资本,足人造机器,而不是机器造人。”(《劳动政策与劳动部的任务》)这都可以证明我所创造的那个名词足有道理的。又“人本的集体主义”之具体表现为民主集中制,从这制度所产生的人民政治协商会议上,也可以见到“人本的集体主义”的确吸收了个人主义的长处。他给个人以充分的自由与合理的尊重,而又不足漫无边际。新中国的成功在此,人类之有光明的前途也在此。
西洋社会是个人主义的社会,西洋文化是个人主义的文化,铁案如山,谁也不能否认,那末我们中国呢
中国文化正式的开展是周朝,通常以周公、孔子为代表人物。周公制礼乐,建立了宗法社会的基础;孔子注重实践,思想也比较开明,但对于宗法制度极力加以维护,所以我国文化的面貌,始终带着浓厚的封建色彩。后来道家思想出现在战国时代,以老庄为代表人物,则是典型的个人主义。这两派学说在秦汉之际合流而形成像董仲舒那样杂牌的儒家,终两汉之世,纠结一团,历时愈久而愈不能分,造成表面是儒家而内容是道家的意识形态。这个阳儒阴道的意识形态,我也创造一个名词,称之为“封建的个人主义”(Feudal Inpidualism)。封建的个人主义与单纯的个人主义不尽相同,单纯的个人主义以个人为本位,封建的个人主义则夹杂着以宗法或家族为本位的成分在内。这是中国社会和西洋社会不同的地方,也就是二千多年来中国社会停滞不进的原因之一。
两汉以后,阳儒阴道的意识形态一直在发展,魏晋清谈,六朝玄学,大家晓得道家的气息很重,宋明理学有人讲过程朱受道家的影响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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