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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僧侣:文化交流的特殊使者(刘跃进)▪P5

  ..续本文上一页一些文人,自幼受到良好的佛教修养,对于他们的学术活动产生重要的影响。如梁代著名学者刘孝标,在宋泰始初年家乡陷魏时流落中山,滞留北方长达十八年。在这十八年间,他曾协助西域三藏吉迦夜及释昙曜在大同译《杂宝藏经》十三卷、《付法藏因缘经》六卷、《方便心论》二卷,在佛教知识方面曾下过功夫,奠定了良好基础(注:见《出三藏记集》卷2。注:“右三部,凡二十一卷。宋明帝时,西域三藏吉迦夜于北国,以伪延兴二年,共僧正释昙曜译出,刘孝标笔受。此三经并未至京都。”陈垣《云岗石窟寺之译经与刘孝标》(《燕京学报》第6期,1929年12月)对此有考证。)。因此,刘孝标治学就与传统的儒家问学途径颇有不同。刘知几《史通》叹惜刘孝标有如此远大的才识,却留情于委巷小说,锐思于流俗短书,是劳而无功、费而无当的事。其实,如果考虑到刘孝标的佛教背景,他选择小说作为自己的问学目标,就不必为此疑惑了,因为佛教传播特别重视的就是说部的影响。

   当然,这些文化僧侣对于文学界的影响,主要还不是他们自身的创作,更重要的还是佛教思想对于中古诗律演变、中古文学体裁、题材以及中古文学思想所产生的巨大影响。

   从中古诗律演变来看,慧皎《高僧传》著录了许多善声沙门的故事,如《齐东安寺释昙智传》记载东晋以来特别盛行的民歌及文人拟乐府民歌中的“送”,似乎就与佛经转读有关系。而记录东晋民歌之王僧虔与善声沙门多有交往,尤可注意。又有所谓“小缓、击切、侧调、飞声”之说,与《文心雕龙•声律篇》论及的“声有飞沉”、“响有双叠”等学说不无相通之处。这些善声沙门对于中古诗律的影响表现在哪些方面呢?我们从谢灵运随鸠摩罗什弟子慧叡研习梵音或可看出若干端倪。敦煌写卷《鸠摩罗什师赞》云:“草堂青眼,葱岭白眉。瓶藏一镜,针吞数匙。生肇受业,融叡为资。四方游化,两国人师。”这里提到了鸠摩罗什四大弟子:道生、僧肇、僧融和慧叡,时人谓之什门四圣。《高僧传•慧叡传》载,慧叡曾至南天竺界,“音译诰训,殊方异义,无不必晓。”后来又从鸠摩罗什问学,渡江住持建康乌衣寺,讲说众经。元嘉中,陈郡谢灵运向慧叡询问经中诸字并众音异同,“退而著《十四音训叙》,条例梵汉,昭然可了。”谢灵运《十四音训叙》在中土早已失传,而在日本安然《悉昙藏》中多所摘录(注:王邦维《谢灵运〈十四音训叙〉辑考》(《国学研究》第3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及日本学者平田昌司《谢灵运〈十四音训叙〉的系谱》(日本中国学会第41届年会论文)等对此有过深入的讨论。)。谢灵运曾从慧叡问学,广义上说,应当是鸠摩罗什的再传弟子。作为文学家的谢灵运对于西域传入的印度文化是有所了解的,这对于他的诗歌创作、文学思想产生了哪些方面的影响?为什么沈约要把他的声律理论放在《宋书•谢灵运传论》中详加论述?这些至少说明,像释慧叡、释慧远这样的文化僧侣,很可能通过像谢灵运这样的著名文人,将鸠摩罗什的学说(当然包括诗学理论之类的学问)传至江南的知识阶层,并且与中国传统的诗歌创作结合起来,别开新的天地。很多学人都注意到,南齐永明七年,萧子良两次大集善声沙门及京师硕学于鸡笼山邸,造经呗新声。陈寅恪《四声三问》及《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等指出,四声之发现,与此有较为直接的关系。事实上,随着新资料的发现,特别是陆续出版的十巨册《德国所藏敦煌吐鲁番出土梵文文献》(SANSKRITHANDSCHRIFTEN AUS DEN TURFANFUNDEN),可以初步认定,早在元嘉时期,四声八病等问题已为当时学人所感知(注:参见拙文《别求新声于异邦——介绍近年永明声病理论研究的重要进展》,载《文学遗产》1999年第4期。)。

   佛教文化对于中古文学体裁、题材的影响也是多方面的。这个时期的主要文体如辞赋赞颂及诗文小说等,无不打上佛教文化的烙印。而佛教文化对于中古文学题材的渗透,更是广泛而深入。作为释氏辅教性质的志怪小说自不必说,就是与佛教文化看似关系较远的宫体诗,似乎也有着难以割舍的渊源关系。

   从隋代起,彻底否定性的评价就把宫体诗推向万劫不复的境地。此后一千多年,每当文学变革之际,它几乎总是成为清道夫们首先要铲除的对象。20世纪前期,对于宫体诗的研究出现了某种意欲摆脱政教说束缚的迹象,学者试图以心平气和的态度给予其客观的评价。如朱光潜先生的《诗论》指出了宫体诗的利弊得失。不无遗憾的是,到了50年代后期,“民间文学主流论”一度成为文学史研究中的指导思想,作为贵族文学的典型代表,宫体诗自然被目为淫靡、色情的代名词,而被排除在文学史研究之外。直至近二十年来,我们仍然可以感受到这种宣判的余威,有的著作仍持旧说,判定宫体诗是“中国封建时代高级的色情文学”(注:李泽厚、刘纲纪:《中国美学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但在同时,也出现了另外一种较为极端的评价,即从审美意识的新变到艺术技巧的考究等多方面对其给予肯定。有的学者甚至认为“宫体诗为中国诗歌的发展创造了一个划时代的功绩”,说它与南朝民歌“宛若双璧映辉,共同构成南朝社会的艺术风采”(注:刘启云:《活色天香情意真,莫将侧艳贬词人——重新评价宫体诗》,《江汉论坛》1989年第9期。)。当然,最“稳妥”的评价是功过参半。但是,如果我们的判断总是基于浮泛的文学评论的层面,自然无从深入。毕竟,评论与研究不是一回事。文学评论可以就种种文学现象陈述己见,评价的标准又总是随着时代的政治思潮、审美情趣的变化而变化,而文学研究则要透过现象窥探本质,深入地开掘某种文学现象出现的深层原因,客观地展现其发展演变的清晰轨迹。研究宫体诗,似乎也应当首先关注其兴起的时间和背景,这一点至关重要。《梁书•徐摛传》、《庾肩吾传》都谈到徐、庾等人“属文好新变,不拘旧体”,萧纲入为皇太子后,他们追随其后,转拘声韵,弥尚丽靡,文体既别,春坊尽学之,“宫体”之号,由此而起。类似的记载还见载于《隋书•经籍志》、《大唐新语•方正》等典籍。显而易见,在唐人看来,宫体诗这一名称确立于萧纲为太子的中大通三年(531),其内容以艳情为主,确实格调不高。问题是他们为什么会在一个时期内不约而同地热衷于这种题材呢?或者再追问,这种热衷又是从何时开始、何时结束的呢?从庾肩吾、萧纲所存诗作可以考知,萧纲有不少类似于宫体诗的作品早在入主东宫之前即已完成,只是随着萧纲被继立为皇太子,才正式获得“宫体”这一称号。这个过程似乎延续的时间并不长。南齐永明年间,沈约、谢脁、王融等人的诗歌创作虽然也偶尔涉及这一题材,但还不足以形成风气,造成影响。齐梁之际,沈约开始染指这个题材。其时,他已是六十开外的老人。依据常情,似不合逻辑。因此,我们不能简单地从沈约个人身上寻找原因。再说萧纲,他曾明确说:“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注:萧纲:《诫当阳公大心书》。),也是把做人和写诗分别开来。因此,萧纲醉心于宫体诗也不是个人品性使然。从齐梁换代到萧纲继立为皇太子,前后不过三十年;就在这三十年间,众多文人似乎殊途同归地对此一题材抱有浓郁兴趣,这显然不是哪一个人所能倡导就可以奏效的,一定是有某种外在的影响,推动了这一思潮的形成。

   我认为,当时文人突然热衷于这种题材的创作,还是得从佛教思想的影响上寻找答案。根据传统的看法,僧侣本来不准观看一切娱乐性的活动,这也是僧律所规定下来的。如隋代智顗《童蒙止观》说,凡欲坐禅修习,必须诃责五欲,即色、声、香、味、触。声欲排在第二,“所谓箜篌、筝、笛、丝竹、金石音乐之声及男女歌咏赞诵等声”均谓之声欲。在佛教看来,声欲足以使人心醉狂乱(注:李安:《童蒙止观校释》,中华书局,1988年。)。但这已是南朝后期的情形。况且,对这些条例也不能过分绝对化。佛教传入中国以后的变文、宝卷不用说,“至迟在贵霜朝时代的西北印度,这规定已经变成了空文。不然,我们无法解释马鸣在《佛所行赞》中描写女色,创作佛教戏曲的事实。可见为了宣传佛教的教义,从某个阶段起佛教开始利用戏剧、赞佛偈等文艺吸引了群众。在龟兹出土的文献中,从公元二世纪开始出现多种梵文文学作品。这些作品估计是在佛教仪礼中歌赞佛德的。“外书音声”是跟这个潮流有关。”(注:平田昌司:《梵赞与四声论》,第2届国际声韵学学术研讨会论文,1992年。又《中国赞佛诗的起源》,日本中国学会第45届年会论文,1993年。)这样的推论给我们很大的启发。英国学者约翰•马歇尔的名著《犍陀罗佛教艺术》曾这样介绍一组“彩女睡眠”的浮雕:“其中一个睡女翘着二郎腿靠在高背藤椅上,胳膊弯曲,支撑着垂下的头部,左边一个睡女头放在手上,后面第三个睡女手持六弦琴。这件残片以及发现于达摩罗基诃的其他残片都有一个特点:雕出的女像体态匀称丰满,薄薄的紧身外衣能很好地透出他们苗条的身段。”(注:约翰•马歇尔:《犍陀罗佛教艺术》,王冀青译,甘肃教育出版社,1989年。)这种描写女性睡眠的艺术,我们在《玉台新咏》中经常看到。两者之间是否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呢?我个人宁愿倾向于积极的推测。仅从这点看,关于宫体诗兴盛的特殊背景及其文化内涵,就有待于我们作更深入的探讨(注:汪春泓《论佛教与梁代宫体诗之产生》对此有所论述,《文学评论》1991年第5期。)。

   至于佛教对于中古文学概念、中古文学思想等方面的影响,更是中国文学思想史研究的重要课题,研究成果也比较丰富(注:譬如蒋述卓《佛经传译与中古文学思潮》(江西教育出版社,1997年)、普慧《南朝佛教与文学》(中华书局,2003年)等均有很深入的讨论。)。中古时期两部最重要的文学理论巨著,《文心雕龙》和《诗品》均与佛教思想的传播有着重要关系。《文心雕龙》既是一部齐梁以前的文学史著作,更是一部体大思精的理论专著,体被文质,空前绝后。对这一特异现象的解释,我们无法绕过佛学影响这一重要环节。《诗品》不仅品评诗僧的作品,而且,在品评标准、理论命题等方面,也无不渗透着佛教的影响。我过去曾撰写《一桩未了的学术公案——对钟嵘〈诗品〉“滋味”说理论来源的一个推测》(注:刘跃进:《一桩未了的学术公案——对钟嵘〈诗品〉“滋味”说理论来源的一个推测》,《许昌师专学报》2001年第4期。)对此试作探讨,还只是推测性的意见,未敢师心自是,很希望能有机会围绕着这类问题再展开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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