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本文上一页末——西晋之际在皇族、外戚、礼法派夹缝中生存的局面,真正拥有了军权,形成了中国历史上独具特色的士族寡头政治——门阀政治,皇帝反而成了傀儡。士族社会“自由逍遥”思想的物质基础——自给自足庄园经济,在江南的青山绿水间得到了空前的发展,反映士族名士文化性格的学术风尚——自由清谈,亦得到了大规模的持续发展。
永和前后的清谈盛况是前代无法比拟的。《世说新语•文学篇》记载与魏晋清谈有关之事61条,其中发生在咸康——永和时期的近40条之多,裹携了当时的几乎所有名士高僧,如王濛、刘惔、殷浩、司马昱、孙盛、孙绰、阮裕、许询、王脩、王羲之、王胡之、谢尚、谢安、桓温、韩康伯等名士和竺法深、支道林、于法开、于法威等高僧,并形成了京师建康和会稽两大清谈中心。
其一,作为政治文化中心的首都建康,无疑是清谈最活跃的地方。名士的府邸常是举办这类活动的场所,例如殷浩的家,便是名士频繁聚会的地方:某次王濛、刘惔前来清谈,不知不觉“堕其云雾中”;[1](赏誉)谢尚听其高论,“不觉流汗交面”;[1](文学)一度沦为乞丐的康僧渊,则在此标新立异而一举成名;最激烈的一场论战,发生在殷浩与孙盛之间,他们挥舞麈尾,反复辩难,饭菜四次加温忘食,“往反精苦,客主无闲。左右进食,冷而复暖者数四。彼我奋掷麈尾,悉脱落,满餐饭中。宾客遂至莫忘食。”[1](文学)司马昱的相府更为重要。这位当了28年宰相外加2年皇帝的低能政治家和二流学者,却是个狂热的清谈组织者,许多著名的清谈都发生在其府邸:殷浩与孙盛关于《易象妙于见形》的论战,殷浩与支道林关于《才性四本》的论战,均发生在此处。
其二,会稽是东晋王朝的战略后方,遍布世家大族的庄园,类似曹魏时期的河内郡。当时的名士高僧多居住此地,也是东晋前期重要的学术文化中心。该地区有两处最为重要:一是首府山阴(今绍兴市),二是剡县山区(今新昌县一带)。这里并非穷乡僻壤,有发达的水路可直达山阴和建康,王、谢等著名家族和竺法深、支道林等高僧均在剡县占山固泽,修建庄园和庙宇。长期居住此地的王羲之、谢安、许询、孙绰、支道林,往来山阴——剡县之间,留下了许多清谈辩论的历史记载。
值得注意的是,寺庙成为这一时期清谈的重要场所,无论在首都建康还是在会稽,都是如此。这时的寺庙中,不仅有高僧,而且往往云集了一流的玄学名士,许多重要的学术论战,是在寺院中发生的。以东晋高僧支道林为例,仅《世说新语•文学》便记载了他在建康三处寺庙的论战:在瓦官寺与北来道人的辩论,在东安寺与王坦之的辩论,最重要的是在白马寺与冯怀关于《庄子•逍遥游》本意的论战——支道林超越了向秀、郭象的解释,“拔新理于郭、向之外”,引起了玄学界的关注,名声大振。同样,会稽各个著名寺院中,名士与高僧的身影,亦在《世说新语》中随处可见,如王羲之与支道林在山阴灵嘉寺论《逍遥游》,许询与王脩在西寺的一比高低的“理中之谈”等。寺庙成为重要的清谈场所并非偶然,而是中国学术主流由玄学向佛教转化的征兆。
中国哲学的最重要功能,是创造一个能够安置民族终极关怀的“彼岸”,以支持现实伦理价值系统。它可以是一个神灵世界,也可以是一个理想社会,还可以是其他能够使生命获得永恒意义的事物。无论它是何种形态,其得以确立的惟一条件必须是“无限的生命”,因为只有具备了这一性质,才比有限的生命更重要,人们才可能为此牺牲自身的现实利益甚至生命。汉儒通过“三不朽”学说和“天命”论,构建了支持封建伦理价值的精神“彼岸”。但是,功名不朽意识最终走向了自己的反面,名教之治变为虚伪的道德欺骗,在汉魏之际的社会崩溃中,汉儒构建的“彼岸”化为精神废墟。但是,共同的伦理道德是维系任何一个人类群体存在的必要条件,故寻找新“彼岸”的魏晋玄学应运而起,通过辨名析理的清谈,以解决这一时代课题。西晋元康清谈中诞生的郭象哲学,以本末体用观念,将社会伦理道德解释为生命自然本能的外化,提出了“名教即自然”的命题,达到了玄学理论的巅峰。然而,生命的终极价值不可能从有限生命本身得到证明,换句话说,生命的自然本能无法成为生命超越的精神彼岸。显然,玄学没有为中华民族找到安身立命的最后支点,这必将弱化了社会的凝聚力和整体生存功能,两晋之际空前的道德沦丧和社会大崩溃,暴露了玄学致命的理论弱点,为佛教进入中国文化深层,提供了难得的历史契机,而清谈在实现这一文化转型、重建精神“彼岸”的过程中,起了极为重要的作用。
早在东汉时期,佛教对中国文化的渗透便已经开始,但是没有与中国文化的主流相融合,广大士人将其看作来自西域胡地的方术,视僧人为近似乞丐的胡人术士,称之为“乞胡”。佛教进入士大夫阶层的精神生活是自两晋之际开始的。清谈造成的人人平等自由争鸣的学术氛围,有利于佛教义学的传播;玄学关于宇宙本体“有无”关系的哲学思辨,为大乘佛教的发育提供了思想沃土;社会崩溃引发的信仰危机,使传统的文化价值受到空前挑战;无论是宇宙真相问题,还是生命的终极关怀,恰恰都是佛教的强项。佛教则以积极的姿态利用了这一难得的机遇,以清谈为突破口,跻入士族思想界,通过宇宙哲学的讨论,使其宗教信仰得以确立。其中,支道林的清谈活动,具有典型意义。
在东晋时期中国文化由玄学向佛教的嬗变过程中,名士化的高僧支道林无疑是个具有划时代影响的人物。当时,与支道林同时代的道安僧团远在江北,鸠摩罗什还未到中土。支道林活动在此时中国文化的腹地——江南三吴地区的士族阶层中。他通过广泛参加与主持清谈,活动于京师与会稽,与当时最重要的士族名士、达官贵人密切交往,从《世说新语》以及《高僧传》的记载看,这位高僧堪称东晋前期最活跃的清谈家,这一时期大多数玄学名士都与其发生过清谈论辩,如王濛、刘惔、冯怀、殷融、殷浩、何充、王胡之、王羲之、王徽之、王献之、王坦之、王洽、谢安、谢玄、谢朗、许询、郗超、孙绰、王脩、司马昱、韩康伯等。在无拘无束的平等论辩中,支道林将佛教哲学融入了名士的观念中,使玄学名士认同了佛教,中国学术形态发生了由玄入佛的渐变。
两晋之际的玄学,以郭象《庄子注》理论影响最大。支道林的即色宗理论(注:魏晋玄学探讨宇宙本体论问题,热衷于“有无之辨”,激活了佛教“般若”学的义理诠释热潮,于东晋时期达到鼎盛,出现了六家七宗,即对佛教的“空”出现了七种解释:释道安的“本无宗”、竺道潜(法深)的“本无异宗”、支道林的“即色宗”、于法开的“识含宗”、壹法师的“幻化宗”、支愍度的“心无义宗”和于道邃的“缘会宗”。),以佛教哲学超越了郭象的“逍遥”旧说,引起学界关注,名声大振。《世说新语•文学》记载了支道林在建康白马寺与会稽灵嘉寺中针对《庄子•逍遥游》郭象注的论战:
《庄子•逍遥篇》,旧是难处。诸名贤所可钻味,而不能拔理于郭、向之外。支遁在白马寺中,将冯太常共语,因及《逍遥》,支卓然标新理于二家之表,立异义于众贤之外,皆是诸名贤寻味之所不得。后遂用支理。
王逸少作会稽,初至,支道林在焉。孙兴公谓王曰:“支道林拔新领异,胸怀所及,乃自隹,卿欲见不?”王本自有一往隽气,殊自轻之。后孙与支共载往王许,王都领域,不与交言。须臾支退,后正值王当行,车已在门。支语王曰:“君未可去,贫道与君小语。”因论《庄子•逍遥游》。支作数千言,才藻新奇,花烂映发。王遂披襟解带,留连不能已。
从现存支道林《逍遥论》看,其主要论点是反对向秀、郭象关于满足自然本性的需求即为“逍遥”的说法,认为只有超越一切欲望的“至人”,才能达到“逍遥”境界。“苟非至足,岂所以逍遥乎?”[1](注引支氏《逍遥论》)学术界一般认为,支道林是以佛教的精神解脱来发挥庄子的逍遥义。作为佛教徒,支道林清谈的论题并非局限在本体论哲学层面,其哲学理论终究是为确立宗教信仰服务的。在东晋“般若”学的高潮时期,这位义学高僧时时不忘宣扬佛家关于精神不灭,轮回报应,涅槃成佛的教义,如所著《阿弥陀佛像赞》涉及西方极乐世界时说:“有奉佛正戒,讽诵《阿弥陀经》,誓生彼国,不替诚心者,命终灵逝,化往之彼。”[4]支道林的巨大影响,在其两个追随者孙绰与郗超的著述中可见一斑。
东晋时期的太原孙氏家族,以擅长学术而闻名。孙绰幼年与兄孙统、孙盛渡江,后长期侨居在会稽。《晋书•王羲之传》载:“会稽有隹山水,名士多居之。谢安未仕时亦居焉。孙绰、李充、许询、支遁等皆以文义冠世,并筑室东土,与羲之同好。”孙绰与支道林关系相当密切,自称“弟子”,[2](孙绰传)还画“道人坐禅像”赠支道林。[4](卷十五)在支道林的影响下,孙绰变为虔诚的佛教信仰者,撰写了大量佛教论著。从现存的《喻道论》一文看,孙绰极力论证“孝道”与“出家”无本质冲突,儒教与佛教同为一种学说,在中国佛教史上第一次以本末体用观点和简明的语言,解释了儒佛关系:“周孔即佛,佛即周孔,盖内外之名耳。”[5](卷三,孙绰《喻道论》)
高平郗氏是东晋时期十分显赫的家族,郗超的父亲郗愔和弟弟郗昙均信奉天师道,而郗超独为佛教徒,其信仰的建立,也与支道林有关。郗超十分钦佩支道林的清谈,认为其对佛教的理论贡献,类似正始名士何晏王弼:“沙门支遁以清谈著名一时,风流胜贵,莫不崇敬,以为造微之功,足参诸正始。”[2](郗超传)支道林亦相当器重郗超,为郗超所画于道邃像撰写铭赞。《世说新语•言语》云:“超精于义理,沙门支道林以为一时之俊。”郗超对佛教义理很有研究,撰写的论著有十几种之多,其中《奉法要》一文流传至今,对佛教的教义作了全面的阐述。值得注意的是,该文通过消除儒家伦理与佛教伦理、儒家道德修养与佛教的宗教修持的界限,在理论上将两者合一,并最终建立在佛教的善恶因果报应、“五道轮回”的基础上:“凡有五道,一曰天,二曰人,三曰畜生,四曰饿鬼,五曰地狱。全五戒,则人相备。其十善,则生天堂。全一戒者,则亦得为人。人有高卑,或寿夭不同,皆由戒有多少。反十善者谓之十恶,十恶毕犯则入地狱。”当然,最高修行目标不是升入天堂,而是达到摆脱生死的涅槃境界:“心识休静,则不死不生。”[5](卷十三)
孙绰与郗超佛教义学论文,在中国传统道德与佛教轮回报应之间架起了桥梁。它们的问世,标志当时东晋士族社会的信仰层面发生了重大变化——佛教的宗教彼岸逐步建立,支撑了儒家的伦理观念,换句话说,中华民族的终极关怀有了新的支点。而这一重大变化,无疑产生于东晋时期玄佛交融的义理清谈。
《论东晋清谈的积极意义(王晓毅)》全文阅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