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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唯识论》研究(陈强)▪P6

  ..续本文上一页发了全新的生机。唯识学运动在《成唯识论》结集之后即因《三十颂》的诠释空间受到抑制而丧失了原来的活力,只有在熊十力的《新唯识论》那里才能复睹当年有宗诸师锐意创新、不主故常的宏大气魄。至于儒、佛两家之歧异,则源于创教者个人气禀的差别。正如孔子发强刚毅的人格塑造了东亚北部儒家文化圈的“刚性民族”,释迦恬淡和平的性情也塑造了南部佛教文化圈的“柔性民族”。就个人气质而言,多血质的人比较容易接受孔学的教化,而粘液质的人却往往喜乐佛法的熏陶。熊十力由佛归儒的思想经历可以说与其刚烈率直的个性不无关系,至于旧时代的中国知识分子,一般都兼取儒、佛之说,以满足不同层次的心理需要。

  “转变”章以翕辟成变说解释本体如何变现万殊的现象,可以说,构成了《新唯识论》最具原创性的部分。[80]《三十颂》云:

  由假说我法,有种种相转,彼依识所变。此能变唯三,谓异熟思量,及了别境识。初阿赖耶识,异熟一切种。……次第二能变,是识名末那,依彼转缘彼,思量为性相。……次第三能变,差别有六种,了境为性相,善不善俱非。……依止根本识,五识随缘起,或俱或不俱,如涛波依水。意识常现起,除生无想天,及无心二定,睡眠与闷绝。是诸识转变,分别所分别,由此彼皆无,故一切唯识。由一切种识,如是如是变,以展转力故,彼此分别生。

  世亲的识转变说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视为《奥义书》梵、我不二论的更为周密精微的表述:眼、耳、鼻、舌、身、意等取境之识[81]其实与阿赖耶识[82]不一不异,依其本然,只以无知之知生起未加计度分别的现行。第六识因受到意根所涵实在论见地的染污形成种种虚妄的我、法之执,并通过五俱意识的作用又连带传染眼等五识。当了别境识终于以无分别智证知唯识[83]之时,“我”才随着意根由染而净获得不可思议的身心解脱。佛家依止作为人之类存在的纯白之意以遮拨来自感性经验的客尘,而儒家则立足于动物性生存状态使自我不断向上超拔,而可见熊十力翕辟成变的学说实为原始儒学天道观的某种变格。

  我们要知道,恒转本体是至无而善动的。其动也,是相续不已的。相续者,谓前一动方灭后一动即生,如电之一闪一闪,无有断绝,是名相续,非以前动延自后时名相续也。不已者恒相续故,说为不已。使其有已,便成断灭,有是理乎?这种不已之动,自不是单纯的势用。每一动,恒是有一种摄聚的,如果绝没有摄聚的一方面,那就是浮游无据了。所以,动的势用起时,即有一种摄聚。这种摄聚的势用,是积极的收凝。因此,不期然而然的,成为无量的形向。形向者,形质之初凝而至微细者也。以其本非具有形质的东西,但有成为形质的倾向而已,故以形向名之。物质宇宙,由此建立。这由摄聚而成形向的动势,就名之为翕。我们要知道,本体是无形相的,是无质碍的,是绝对的,是全的,是清静的,是刚健的。但是,本体之显现为万殊的功用,即不得不有所谓翕,这一翕,便有成为形质的趋势。易言之,即由翕而形成一一实物了。恒转显现为翕的势用时,几乎要完全物化,若将不守他底自性,这可说是一种反动了。然而当翕的势用起时,却别有一种势用俱起。他是依据恒转而起的,就这种势用上说,便说是依据恒转而起。若就恒转上说,便应说这种势用是恒转的显现,但恒转原是冲虚无为的,而其现为势用却是有为的。由此,应说这种势用虽以恒转为体,而毕竟不即是恒转,如说冰以水为体,却不即是水。这个势用,是能健以自胜而不肯化于翕的。申言之,即此势用,是能运于翕之中而自为主宰,于以显其自健而使翕随己转的。这种刚健而不物化的势用,就名之为辟。[84]

  熊十力以为,无始时来,有翕即有辟,必须两种相反相成的势用结合在一起方能成就变化。[85]辟也可以叫做“宇宙之心”,作为自然界内部一种向上而不物化的势用,永远凌驾于凝敛的翕势之上。当生物界的自然进化尚未达于动、植物以及人类之时,辟势好像潜伏在万仞的深渊之中隐而不显;要到了生命形态在自然界呈现之后,其作用才逐渐彰显起来,开始意识到自己是主宰乎物的。如此情形便是在植物中亦有明显的迹象,遑论动物了。他举例说,从倾向日光的性状即可证知植物具有某种暧昧的心理状态,此心隐然主宰形干而营适当的生活。就人类的意识现象而言,翕势表现为源于感性经验的实在论见地,使“我”趋于物化,从而将意识宇宙混同于森然万象之外宇宙;而在另一方面,作为本我的纯白之意一旦与外在闻见带来的客尘相结合,即形成与翕势相对之辟势,这在心理状态上显示为某种超越动物性生存状态的下意识冲动。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86]所谓无善无恶的心体,实指在熟眠位所经验的纯白未染之意,因其尚未沾染感性经验,超脱了任何对待之相;而在醒觉之后,“我”即由藏识深处的意地浮上新薰种子构成的经验结构,开始假借忆想分别进行思虑活动。以内学自居的佛家只须空去感性经验以返观自照无善无恶的心体,而号称外学的儒家则须结合实在论见地来做为善去恶的践履。新旧唯识学的共通之处是,以宇宙论的形式表达在特定的心性修行中所呈现的人生境界:如果说,世亲的识转变说属于一种内敛型的修行经验,那么熊十力的翕辟成变说则代表了一种外张型的心性工夫。本文“明宗”在最后一段提到儒、佛两家的心性论皆依止寂然不动的熟眠位,而滥觞于笛卡尔革命的近代欧洲哲学只以感而遂通的醒位为自我的本然状态。若将新唯识论的本体恒转与黑格尔哲学的本体理念作一对照,即可明了东西方哲学的根本岐异所在。熊十力所构造的宇宙论实际上只是某种独特的生命境界的伪装,其立足点纯系个人的心理经验。譬如,当他讲到恒转至无而善动时,“至无”盖指熟眠位所显示的无思无为的本然自我,而“善动”则比拟醒位所呈现的遍计所执的忆想思惟。与之不同,黑格尔在论证理念的运动时不是站在个人的角度阐发意见,而是从全知全能的上帝的视角作出某种确定不移的预言,这与基督教文化“代神立言”的传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其实,所谓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始终不出遍计所执自性,而只有证会寂然不动的熟眠位才能领略新唯识论至无而善动的本体恒转。

  识浪起伏的思绪念虑无非新薰种与本有种通过翕辟交运所生的果法。熊十力说:

  翕和辟本非异体,只是势用之有分殊而已。辟必待翕而后得所运用,翕必待辟而后见为流行,识有主宰。如果只有辟而没有翕,那便是莽莽荡荡,无复有物。如此,则辟的势用将浮游靡寄而无运用之具,易言之,即无所依据以显发辟的德用。所以,当其辟时决定有个翕,即为辟作运用之工具,若无其具,则辟亦不可见了。又复应知,如果只有翕而没有辟,那便是完全物化,宇宙只是顽固坚凝的死物。既是死物,他也就无有自在的力用,易言之,即是没有主宰的胜用,而只是机械的罢了,然而事实上宇宙却是流行无碍的整体。……夫辟,是有相而无形,是无所不在的,是向上的,是伸张的,是猛进的。夫翕,是成形的,是有方所的,是有下堕的趋势的。据此说来,翕的势用是与其本体相反的,而辟虽不即是本体,却是不物化的,是依据本体而起的。[87]

  这里的“本体”,具体而言,即是作为人之类存在的纯白之意。因其空空如也、无复有物,所以只有假借感性经验之印象才能发生自我了别。而念虑一旦在内心的视屏上呈现,就内在地隐含两种相反相成的势用:一方面,形象和名言作为思维之物质外壳每令确立在经验记忆的基石之上的意识宇宙趋于物化,此为成形的有方所的翕势;而另一方面,发动念虑的纯白之意则可通过超越经验理性的炽烈的冲动证知自身,此为伸张的猛进的辟势。比如,当路见不平之时,凝敛的理性告诫当事人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狂野的良知则激励他挺身而出、济弱扶危,其抉择完全取决于两种势用的能量对比。在新唯识论的思想系统中,辟势与自然界生命进化的趋势相吻而翕势则与之逆反,所以熊十力规定前者的方向是上升的而后者则是下降的。只有在感而遂通的醒位,也就是说,当下意识经验结构中的新熏种子处于醒觉状态时,才会呈现新唯识论所描述的翕辟成变的心理机制。

  我们要知道,实体显现为分殊的用或一切行的时候,一方面,决定有一种收摄凝聚的势用,即所谓翕。这种收凝的翕,其端绪虽很微细、很深隐,而由微至著,由隐至显,便成为一切物或物界了。然当其翕而成物时,另一方面,决定有一种刚健而无所不胜的势用,即所谓辟。这个辟,是与翕同时俱现的,亦即是运行于翕或一切物之中而主宰乎一切物的。辟不是超脱一切物之外的大神,却也不妨叫他做神,因为他是很微妙的缘故。辟本是和物同体,而于同体之中却有分化,遂和物形成对立的样子。[88]

  在进行思维活动的时候,先是在意识之下有了某种微细的端绪,这端绪随即像种子一样发芽滋长,变现为在内心的屏幕上以形象或名言的形式呈现自身的相分。形象尚可为第六识之见分所“目睹”,而抽象的名言则只有为见分所“耳闻”了。“我”在思虑时每有精神紧张的感觉,仿佛必须克服某种阻力似的,盖因源自感性经验的意识的“物质外壳”总是造成凝敛收摄的形势。而纯白之意则永远居于能动的君位,以其无形之手操纵着纷繁芜杂的经验材料,从而变现出源源不绝的思想内容。作为本我的自我意识,习心或者第六识就像一条秘密的隧道与文化生命大明连在一起,由此而生种种不可思议的文明成果。

  

《《新唯识论》研究(陈强)》全文阅读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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