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体理体两分与“一分无性”说──法相唯识宗佛性思想论析
杨维中
南京大学哲学系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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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要
本文对唐代法相唯识宗佛性思想进行了分析。作者认为,以种子之种类及其存在情状分析,划定众生的类别,界定众生成佛的可能性是唐代唯识学的一大创见,以无漏种子界定佛性是在此基础上的进一步深化。本文在以上分析的基点上,分析了“一分无性”说成立的理据:其一、以种子说判定种姓之别;二、倡理佛性,行佛性之分;其三,其根本处在于将众生之心性与真如理体的二分,而心之本性,本体内蕴藏的有漏种子则成为二者联结的中介。
关键词:1.唯识宗 2.佛性论 3.种子说 4.识体 5.理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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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隋唐佛教诸宗中,一反“众生皆有佛性”思潮而倡“五姓各别”、“一分无性”说的,唯有法相唯识宗。传说玄奘离印回国前担心言“一阐提”不能成佛无人仰信,因此“愿于所将论之内略去无佛性之语”。[1]这个想法遭到其师戒贤的斥责,于是玄奘忠实地将其学说传播于中土。其实,戒贤的斥责是有道理的,玄奘之所以遵从其语并非仅仅摄于师威。殆至瑜伽行派发展到护法时代,第八识之妄染性已经确立,“五种姓”说已经成为这-学派理论体系的有机部分。在此情况下,若欲完整地、忠实地弘扬其说,当然不能舍去“五种姓”的说法。至于慈恩宗的传宗非久,则是另外一个问题。
果然,“五种姓”说一经传入就引发了激烈的争论。首先发难的是曾充任玄奘译场证义的灵润,其后玄奘弟子神泰主“五姓”说救慈恩义,驳斥灵润;法宝又造《一乘佛性究竟论》批“五姓”说,主“一性”说;慧沼则撰《能显中边慧日论》救“五姓”说。争论双方各据经论,站在各自的立场立说,很难说服对方。为弘扬、维护己说,除了大量引证利于己说的佛教经论(即教证)之外,法相唯识宗著力强调两方面的理据:其一,以种子说判定种姓之别;其二,倡理佛性、行佛性之分,以所证之理即真如为理佛性,以能证之体即种子(有漏与无漏种子)为行佛性,以图会通“众生有性”与“五姓各别”说。本文拟从分析法相唯识宗论证过程的基础上,从心性本体的角度揭示其与“性”宗的理论差别所在。
一、种姓与种子
唯识宗竭力主张五种种姓之别是与立第八识即藏识为本体密切相关,而阿赖耶识之所以称为藏识是因为其蕴藏了万法之种子,以种子诠释种姓,是唯识宗的独特立场,也是分析唯识宗如何分疏心性与佛性之关联的前提。
种姓又称种性,为梵语译词。因为印度文化公认属于某个种族的人必然具有共同的性质,所以种姓和性质这两个词的含义,本来就有相通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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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成中文后,二词便通用而无区别了。因此五种姓便时常称为五种性,甚而可略称为“五性”。唯识学典籍从佛性角度将众生作不同层面的分类的理趣是一致的,但具体表述却不同。《解深密经》曰:
一切声闻、独觉、菩萨皆共此一妙清净道,皆同此一究竟清净,更无第二。我依此故,密意说言唯有一乘,非于一切有情界中无有种种有情种性,或钝根性,或中根性,或利根性有情差别。[2]
这里是说,声闻、独觉、菩萨三乘均秉有相同的“清净妙道”即佛性本体,从此而言唯有一乘,但这并非说众生没有种种差别,此经基于此,将声闻又分作两种:向趣寂声闻和回向菩提声闻。前者以追求个人的灰身灭智为目标,被认为是定性的声闻;后者是已经解脱烦恼障,进而欲转向菩提以求解脱所知障,但目标是否能够实现需视因缘条件而定,故尔被称为不定性的声闻。从《解深密经》的论述看,四种性的划分主要依据主体的能动性即众生的根机而定,并未将之与众生之本性或佛性挂钩。《瑜伽师地论》在卷三十七、五十二里两次举出住声闻种姓、住独觉种性、住佛种姓和住无种姓等四种种姓;同书卷八十一又举出“不定种姓”的名目。这样,五种姓之名目已初具规模,只是有待于整合与论证。
把五姓之说汇集起来的经论有《楞枷经》、《佛地经论》和《庄严经论》。七卷本《楞伽经》说: “有五种种姓。何等为五?谓声闻乘种性、缘觉乘种姓、如来乘种姓、不定种姓、无种姓”[3]并且将“无种姓”的一阐提分为两种:一种是诽谤大乘经而断了一切善根的一阐提;一种是菩提一阐提,由于其发愿要救助的众生永远度不尽,同时亦知一切法本是涅槃故用不著入涅槃,这类无种姓实际上是十足的如来乘种姓。《佛地经论》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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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始时来,一切有情有五种性:一声闻种性,二独觉种性,三如来种性,四不定种性,五无有出世功德种性。如余经论广说其相,分别建立前四种性,虽无时限,然有毕竟得灭度期,诸佛慈悲巧方便故,第五种性无有出世功德因故,毕竟无有得灭度期。[4]
所谓声闻种性指当佛之世因闻佛声教而觉悟的一类众生,他们只悟四谛之理,断见思二惑而求证阿罗汉果。独觉种性指独自观察十二因缘之理而悟道之众生,可证得辟支佛果。如来种性即如来乘种性,又因如来乘也名菩萨乘,故亦称菩萨乘种性,此种种性可断烦恼、所知二障,证我法二空妙理,悲智双运,自利利他,定能证得菩萨乘或佛果,不定种性不同于以上三类种性之具确定性和方向性,其可得果位依修行之状况而游移。所谓无种性是唯识学最起诤论之处。无种性亦称一阐提,此类众生虽能修习世间的善业,证得人或天的有漏果报,但却永远不能成佛。何以如此分类呢?唯识宗是将其与众生所具种子的差别性联系起来加以说明的。《瑜伽师地论》曰: “问:此种姓名何有差别?答:或名种子,或名界,或名为性”。[5]窥基在《成唯识论述记》中解释道: “性者体也,姓者类也,谓本性来住此菩萨种子姓类差别”。[6]在此,“界”是“因”之义,“性”是相对稳定的体性之义。唯识学以为,各别的众生所具备的体性是有差别的,对其差别性做分类疏理便可将其分作五种种性。由于众生的本体是第八阿赖耶识即藏识,而藏识之所以立名就是因其含摄了生起万法的种子。从这个意义上,第八识亦可称为种子识,种子也可称之为众生之本体。不过,此中所谓种子只是一种潜在的势力即功能,种子与外缘相合而起“现行”便成就、生起诸法。唯识宗以种子释种姓,预设、内涵了以众生之心性说明成佛可能性的理论路向,很值得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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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子者,乃 “本识中亲生自果功能差别”[7]也。这是唯识宗对“种子”的标准定义。种子之所以能有“亲生自果的功能”,是因为它满足了以下六个条件:其一,刹那灭, “谓体才生,无间必灭,有胜功力,方成种子”。作为诸法本体的种子的自体必须是有为刹那生灭之法,因为有生灭才能有转变;有转变才能有果法之起。其二,果俱有, “谓与所生现行果法,俱现和合,方成种子”。这是说,种子之所以存在,是因其有生果之功能,有功能必须有“现行”,二者必须俱时和合,因果同时,相依而起。其三,恒随转, “谓要长时一类相续至究竟位,方成种子”。作为本体的种子既要刹那灭和果俱有,又要自类相生、持续不断而至佛果位方才转易,能够满足这一条件的唯有第八识。其四,性决定, “谓随因力,生善恶等,功能决定,方成种子”。善、恶及无记三种不同性质的种子只能产生与各自性质相应的现行果法,不能有丝毫杂乱。其五,待众缘 “谓此等待自众缘合,功能殊胜,方成种子”。种子虽有生现行之法的功能,但只是潜能,仍须等待适合其现行的众缘和合,方能发挥生起果法的作用。其六,引自果, “谓于别色、别心等果,各自引生,方名种子”。这是说,种子生果法遵循自类相生,色法心法各别不相紊乱的规律,色法种子唯引生色果现行,心法种子唯引生心法现行。这六个条件是唯识宗对于其设定的心性本体的说明,也是其论证五姓各别的理论基础。
关于种子如何决定种性差别,唯识学有种种不同解释。《瑜伽师地论》卷五十二有段很重要的论述,为此学派所重。其文曰:
云何略说安立种子?谓于阿赖耶识中,一切诸法遍计自性,妄执习气,是名安立种子,然此习气是实物有,是世俗有,望彼诸法不可定说异不异相,貌如真如,即此亦名遍行粗重。问:若此习气摄一切种子,复名遍行粗重者,诸出世间法从何种子生?若言粗重自性种子为种子生,不应道理。答:诸出世间法从真如所缘缘种子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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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彼习气积集种子所生。[8]
在此,种子又被分为两种:一是“习气积集种子”,一是“真如所缘缘种子”。对于前者,唯识师理解较一致,对于后者则有歧义,有将其径直称为“真如种子”者,为护法系唯识学所不允。将“真如所缘缘种子”解为“真如种子”,并且将识体即第八识定义为真妄和合识,这是唯识古学的主张。唯识宗依从的是护法系的解释。护法对其做了两点修正:其一,所缘缘“假名种子”,是因为真如虽非生灭法,原非种子,但当入见道位的圣智显前时,此智以真如为所缘缘而生起,故尔将此所缘缘假定为种子。其二,所谓种子是亲因缘之义,在见道位,以真如为所缘缘的无漏种子得生出世无漏的诸法,相对于智种乃立真如所缘缘的名字。其实,简单而言,护法系之唯识学坚持了种子与真如理体的区分。这一点后面当详论,在此只强调一点,唯识宗是将作为众生之体的种子分作“习气积集所生”的有漏种子和“真如所缘缘”的无漏种子两类,并且以有漏与无漏种子之矛盾统一的状况判定五种种姓。《瑜伽师地论》接著说道:
问:若非习气积集种子所生者,何因缘故建立三种般涅槃法种性差别补特伽罗,及建立不般涅槃法种性差别补特伽罗?所以者何?一切皆有真如所缘缘故。答:由有障无障差别故。若于通达真如所缘缘中,有毕竟障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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