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本文上一页和尚不曾闻前朝王荆公(王安石)曾有这样的诗——“木稼尝闻达官怕,山颓果见哲人萎。”据说孔夫子去世时,曲阜当年春天就有木稼。唐朝玄奘法师与江西马大师圆寂前,也在当地出现过木稼。”
清珙禅师听了,沉默半晌,说:“知有这般事便休,且莫与外人说。”冯子振点头称是。
二人在狮子岩山舟见到明本禅师,明本见他二人前来,心中高兴,对冯子振说:“去年松雪公仙逝,幻住心中悲痛不已,还是海粟兄康健,还能上山来看望老朽。”
冯子振说:“弟子比松雪公小了许多,和尚前几年不是还在大江中弄潮么
才上六十岁,怎么就自称老朽了
”
明本笑而不答,又对清珙禅师说:“珙兄清致,幻住不能及,还住在湖州山里的石屋中么
”
清珙禅师与明本禅师性情相同,他多年都住在湖州山里的石屋中,人们都称他为“石屋和尚”。他谢绝一切寺庙的迎请,在山中自耕自食,禅悦之外,也作一些山居诗、农家诗自娱,名声虽不及中峰和尚响亮,但也极受天下丛林和士大夫的尊敬。
见明本问他,清珙躬身回答:“清珙与那石屋,如师兄与这山舟一般,俱是两难分离的了,闲时不过种瓜种菜而已。”
明本禅师笑着说:“珙兄瓜菜之诗,价重万金。我一生作诗不少,可就是不曾去种瓜种菜。”
冯子振说:“和尚哪里能去种瓜种菜呢,总不能把天下事做完了,让我们喝西北风去吧。不过,和尚捕鱼捞虾的诗倒是不少,正好与珙和尚的瓜菜诗相得益彰。”说罢,三人相视,不觉大笑起来。
冯子振见明本虽然高兴,谈风也健,但暗里却显得萎顿,于是对清珙说:“咱们该回去了,让和尚休息吧。”清珙心里明白,对明本说:“师兄年来劳累,前年为那渖王,去年又为松雪公耗神不少,万望好好调养,不可伤了身子。”
明本知他二人心意,说:“我原打算今年行脚去,今见山中的木稼,更是该去的了。二位放心,幻住自会好来好去的。日后还需二位费心。”明本禅师将话说破,但清珙禅师与冯子振却不敢接此话头,佯作不知,只说了声“珍重”,便告辞下山了。
却说明本在中佳山结茅而居时,曾见到了一位在那里隐居的隐士。这隐士非僧非俗,也不知在这里住了多少年了,从不与人交往,也不到寺里来论道。明本见他是真正修行之人,曾多次派人给他送些衣物米盐和瓜菜去,他虽接受了,却不来礼谢。明本放心不下,多次准备亲往拜访,都不能成行。
这时明本禅师知道来日无多,当了断这个心愿,于是在大年十五这天,带着侍者,就向中佳山行去。到了隐者所住的茅屋,已是众鸟归林,山月吐辉的晚上了。
那隐者见明本禅师亲自来访,忙起身让坐,说:“这些年来,我未曾去礼拜和尚,怎么和尚反来看我,真是吃罪不起。”明本说:“道无彼此,道无宾主,道者何出此言
既然相与为邻,我是早应来看望道者的了。”
明本见那隐者虽然蓬头垢面,但眼中的精神却是灼人,听他说话,更是气息沉稳,知是仙佛同宗的人物,内丹已有火候,便问他说:“道者隐居此山多年,没有上手的功夫,怕是住不到今天的。”
隐者知道明本已看破了他的来历,说:“不敢隐瞒和尚,弟子好禅,又好丹道之术。今有一事不明,还望和尚开示。”明本说:“有何不明,不妨道来,幻住也好领教。”隐者说:“我曾听说,义学家们以禅定之禅,配达摩大师单传直指之禅。因为传说中曾有所谓《胎息论》递相传授,并说第八阿赖耶识住胞胎时,唯依一息而住,故以胎息喻禅定。如今持此说者甚多,我认为这是把达摩大师的无上禅法,混同于小乘禅定之学,和尚以为如何呢
”
明本说:“这些说法,根本不懂什么是达摩祖师的禅,认为除了四禅八定之禅外,更无别的禅了。不知达摩祖师之禅,乃是如来圆极之心宗,是最上乘禅,是第一义谛禅。此圆极心宗,与二乘外道之四禅八定之禅,实有天渊之别。当知这最上乘之禅,无门径可入,不依一切经教所诠,也无修证可得,所以称为教外别传,哪里有什么胎息禅定之说。世上流传的《胎息论》,不知是何等谬妄之人,托达摩祖师之名而作,实为自欺欺人,与达摩大师有何关系,与最上乘禅又有何关系!”
听到这里,那隐者对明本拜了一拜说:“谢和尚指示,弟子虽然怀疑,但不能辨别。今听和尚宏议,不再为其所惑了。这里还有一个疑问:真的有教外别传吗
如今义学家们众说纷纭,和尚能否详为解说
”
明本说:“对于这些议论,幻住早就打算加以廓清,不然将惑后学之人耳目。义学家们以佛法的名相分别为务,而最上乘禅又岂是名相分别所能穷究的
要知道,密、教、律、禅四宗,乃共传一佛之旨,不可或缺其一。此四宗各擅专门之别,非别有一佛乘也。犹如四时成一岁之功,而春夏秋冬之令,不能不有区别。密宗,是春;天台、贤首、慈恩等宗,是夏;律宗,是秋;而禅宗,则是冬。就理而言,人们但知禅为诸宗的别传,而不知诸宗却是禅的别传。会通而归旨,密宗是宣示一佛大悲拔济之心,教下诸宗是阐述一佛大智开示之心,律宗是护持一佛大行庄严之心,禅宗乃是独传一佛大觉圆满之心。此四者犹春夏秋冬四时之不可混同,既不可混同,所以可以称为别传。”听到这里,隐者起坐再拜,说:“和尚判教,别有新意,真是四百年来的第一人。”
去冬今春,明本阐述广引博说,出禅入教,乃至事无巨细,皆扫归第一义谛。侍者整理成集,明本名之以《东语西话》及其《续集》,皆为上下两卷。而山舟之门,则长敞而不掩,一任众人参请。
入夏之后,明本常在山中巡视。一次在菜地里,明本禅师对锄草的僧人说:“你们在为谁种菜
”这些僧人以为中峰和尚在考察他们的机锋,竟不知如何回答;一次在厨房里,明本对做饭的僧人说:“这锅饭,是做给谁吃的
”厨僧也以为是机锋,仍然不敢回答——他们都不知道明本禅师是在暗示他们。
六月十五日,明本对来访的折简上座说:“幻住决定在秋天作离散之计。”折简上座惊问:“大好的道场,为什么要离散
”明本却笑而不答。
折简上座走后,明本分别给惟则、元长等修书,说:“为师定于今年八月行脚去,朝死夕化,骨殖送归三塔。若停龛祭奠诵经,或入祠作忌等,一切佛事,不许因循世间之礼。”
次日,明本以布告遍示全寺僧人说:“出家之人,当克勤克俭,念念不忘自己出家学道的初心,谨守开山以来的各条寺规戒律,修行方能有所成效,正法也才能久住于世。”
了义见明本禅师近来异于平时,有“年终结账”的感觉,心中不安,对明本说:“师兄,你这一年来说法如雨,不知使多少人受益。何不再接再历,将胸中的见地吐个痛快呢
师兄那天对折简上座说,要作离散的打算,叫我好生难过。”明本说:“师兄是过来人,难道还不明白我么
我如今好累,只想休歇了。不过,既是师兄所嘱,过几日我就再为寺僧说上一次。”
了义见明本叫累,仔细一看,果然是一脸倦容,忙说:“这一年来,果然把师兄累狠了。你且在山舟中将息,把身子养好了再说。”明本禅师笑着说:“时不我待,再过些日子,我想说也说不出来了。”
七月初一,了义集全寺僧人于法堂之内。明本上堂,对僧众说:“各位且用心听了,出家为僧,为的是求得佛法,好了生脱死。幻住今天老实告诉你们,佛法是不能用心智去理会的,而生死也是无处可以解脱的。照这样说来,到底什么才是佛法呢
”
听到这里,明本的几位入室弟子不住地点头,而大多僧人却茫然不解。只听明本继续说道:
“为什么说佛法不能用心智去理会
哪怕你把三藏大教的经典,禅宗的千七百则公案,以及诸子百家之说,从头到尾,注解得头头是道,滴水不漏,仍然不过是个门外汉而已。说时明白,一当遇到棘手的事情,就不知所措。所以这里特向各位点明,你越是费心去理会,反离佛法越远。但是,不要听到幻住这么一说,又生一些新奇的见解,也不要以为祖师钳鎚之下别有生机,这里总逃不掉有个理会的妄念。要解决这个问题,必须有坚固的信念,去真实参究,方能实悟。若能将一切身心放下,在山中半间草屋里,甘于枯淡寂寞,向理会不得、解脱不得之处细细咀嚼。也无须三二十年,如果忽然在“不得”之中爆开,你就会相信幻住之言真实不诬了。”
明本在法堂上断续讲了半月,到了七月二十日,方公开向寺僧示疾。示疾乃高僧即将圆寂的一种通报形式,立即引起了全寺僧人的不安,纷纷上山舟向明本请安,并祈求继续住持世间,但明本却闭门不见。众僧不得已,只好求了义去劝留。
了义知道明本去意已决,心中也是难舍,今见众僧反复请求,心想怎样才能留住明本呢
想了两天也没有办法,只好到山舟扣门,见面时再说。
明本见是了义前来,方将山舟之门打开。了义说:“人生不易,当惜时如金。何况如今山里法席鼎盛,朝廷官府也常来眷顾,师兄何不多说几年佛法
”明本笑着说:“我这幻住庵上漏旁穿,篱坍壁倒,怕是住不下去了。”了义说:“原来是篱坍壁倒,这好办,我且去请工匠上来修修。”
了义禅师于是请了僧医,强与明本禅师把脉。那僧医原极高明,把了半晌脉后,对明本说:“和尚心肾之脉俱佳,不碍事的。只是脾胃不和,寒湿俱重,全是多年不加调养所致。和尚若珍重法体,粥饭有时,几帖药就可康复。”
了义说:“如何
我说原是无碍,只是师兄执意不肯将息。山里虽不是养尊之处,只要稍加调护,何至如此狼狈
”明本说:“师兄美意,我心领了。师兄与我同门四十年,岂不知我
我想循人情而逆天意么
因缘有时,时应则合,时去则散。如今世缘已尽,是无法再留的了。”了义不管明本如何说,命人将药捡来煎好,明本却坚拒不服。了义无可奈何,只好仰天长叹,嘱人去准备后事。
又过数日,明本的师兄法顺禅师,并弟子惟则、元长、宗己、海文、善助等诸僧均上山探省。明本一一有所嘱咐,说:“佛法如今在你们身上,我还有什么忧虑的呢!”
到了八月十三日,明本又修书若干,分别与王璋、脱欢与冯子振等门人故旧致意辞行。累了半天,方上座歇息。
这天晚上,法顺、了义、惟则、元长等不敢离开,都留在明本禅师身边守护。明本在禅床上跏趺而坐,闭目不语。诸人不敢相扰,只是用目光看着他。山舟内一派寂静,外面的虫声也似乎听不见了。
十三的月亮,已是相当的圆了,天目群峰,在寂静的月光下如同波涛起伏。狮子正宗禅寺的殿宇,更显得庄严肃穆,一切都沉浸在无声之中。
八月中秋,天目山夜晚凉意已重,明本坐在禅床上是否感到凉意了呢
他决定在明天圆寂,直接面对这生死关头,他心中又在想什么
父亲、母亲、高峰和尚、余放牛、直翁、赵松雪等,他们又在哪里呢
几十年来山居船居,风里浪里,此时的山舟,又将驶向何处
西方净土,弥勒内院,是此是彼……
明本静静地坐着,诸人静静地立着。秋虫之声,在群山中唧唧交鸣,汇成一片。是寂静中的喧闹,又是喧闹中的寂静。
终于,天色已明,群鸟欢唱,狮子正宗禅院钟声大动。数百僧人列队顺着狮子岩与山舟跪下,想与明本禅师见面。
这时明本终于睁开了双眼,叫惟则将山舟之门打开,向内向外看了看,对众僧说:“我初心出家,志在草衣垢面习头陀之行。今空披袈裟,实报终身之愧。于文,则学问不佳;于禅,又解悟欠明。若说此生能为世间所称颂,也并非我修行有过人之处,只不过是今生的业报缘分偶然所致而已。古人有五十而知四十九之非之语,我今年逾六十,返思往事,大率为情妄所蔽,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呢
浮光幻影,变在须臾。我语已尽,从今以后,你们可以不必再来了。”说完,歇了歇,提起笔来,书偈辞众,偈曰:
我有一句,分付大众。
更问如何,无本可据。
书偈之后,明本置笔端坐,即时圆寂。这时法顺、了义肃立于明本之侧,惟则、元长等弟子皆伏地礼送。狮子寺千余僧众见状,皆知中峰和尚已经归寂,虽然心中悲痛,却无人敢哭出声来,一时西天目山寂静得如同三九寒凝一般。一个时辰之后,寺里钟鼓齐鸣,长久不断,钟鼓之声竟在天目山中回旋到次日。
因明本有嘱在先,了义等不敢违背,仅留龛三日,即奉明本禅师全身塔于寺西的望江石。移龛之时,肉身尚为温软,容貌亦如平时。入塔之时,江浙行省自脱欢以下数百官员,寺僧和民众数千人,俱前往礼送。
待法事了毕,脱欢对行宣政院官员说:“中峰和尚真可谓千古一人,有僧如此,实乃国家之福,地方之福。即日可与老夫联名上奏,再为中峰和尚讨个皇封。”
哪知明本之事方毕,大都传来消息,英宗于八月五日从上都回京时,被刺于上都西南三十里的南坡店。晋王也探铁木儿在大都称帝,是为泰定帝。脱欢等一干仁宗、英宗旧臣相继落权,为明本讨封之事,遂无人敢提。
泰定帝五年后病死,元廷又经几次震荡,方由武宗次子即位,是为文宗,改元天历。天历二年(公元一三二九年),文宗因慕明本禅师之名,追谥明本禅师为“智觉禅师”,塔号“法云”。命奎章阁学士虞集为明本禅师撰好塔铭,并赐御香前往西天目山礼敬。
再过五年,元廷又更三帝。顺帝于元统二年(公元一三三四年)应明本禅师的蒙古弟子、大都大普庆寺住持善达密的理之请,特旨册封明本禅师为“普应国师”,将所刊行的明本禅师文集《天目中峰和尚广录》三十卷,收入大藏经中。又命集贤殿直学士宋本,仿唐代故事,撰《普应国师道行碑》,敕往西天目山礼敬。至此,自中唐清凉国师后五百年,唯有明本禅师首膺国师之号。其后,明本的弟子天如惟则禅师狮吼于中国,千岩元长禅师传灯于明清,中峰明本禅师亦含笑于云表。
《中峰明本禅师传 第十五章 东语西话归寂灭》全文阅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