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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是什么样的哲学(阿部正雄)▪P4

  ..续本文上一页中,禅宗会说:“饥来吃饭,困来即眠”。这并不是一种可见诸“第一阶段”中的本能的、动物般的行为。相反,吃与眠依赖于对无穷尽虚无的认识。当你饥时,除饥之外别无他物,无非是饥而已。当你吃时,也没有超出吃这件事,吃就是那时的绝对行为。当你眠时,除眠之外亦别无他物,无梦无魇,无非就是眠而已;眠是那时的彻底的实现。故在这种(觉悟)中我们可以说:“我不是我,所以我是你;正是因为这一理由,我是真正的我。你不是你,所以,你是我;正是因为这一理由,你是真正的你。”在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妨碍,故任何人皆有完全的个性。这之所以可能,是因为真(我)就是无我。因为除我们之外别无他物,我们每个人都完全是他或她的本来面目,故每一个人都与其他任何人圆融无碍。于是,“李公喝酒张公醉”,“桥流水不流”。这并不是一种文字游戏,而是对禅之圆融无碍的一种表述,正如在“柳绿花红”、“眼横鼻直”中所表述的,它把每一个人、动物、植物和事物的独立性和个性都不可分离地联系起来。

  六 、

  这就是在禅宗中所认识的哲学。有人也许会觉得这与黑格尔哲学并无多大差异。的确,在黑格尔哲学和禅宗所蕴含的哲学之间有着很大的相似之处,尤其就否定之否定即为名符其实和绝对的肯定这一点而言,更是如此。但是,我们不应该忽视它们夕间的根本差异。黑格尔在解释辩证法时,把“否定”作为一个极其重要的概念而强调,他通过否定之否定而辩证地把握住万事万物。黑格尔的辩证法过程,被理解为作为最高(实在)的绝对精神的自我发展。例如,在他的“历史哲学”中,历史的意义被理解为绝对精神在时间中通过一系列诸如凯撒和拿破仑这样的世界历史人物的经历而得以实现。对黑格尔来说,由于精神的本质是自由的,人类的现实历史被理解为是在绝对精神的逐渐展开中人的自由的发展。虽然黑格尔主张一切历史事件都是通过个人的意志和私欲而发生的,但他将其归诸“理性的狡计”(List der Vernunft,是它把这意志和私欲作为工具去实现自己的目标,在这一过程中,个别的历史代理人并不是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虽然他对个人在历史上作用的解释是相当辩证的,但是“理性的狡计”这一概念,表明个人并不能完全地把自己当作个人来把握。为使个人真正地把自己当作个人来把握,他必须与绝对辩证地同一。因为,假如个人与绝对即使被认为有些微分离,那么前者的个性就不可能完全地相应于俊者的绝对性。反之,假如绝对与个人发生某些分离的话,那么它的绝对性也不可能完全实现,家所周知,个人与绝对在某种意义上是根本不同的。然而,由于个人要成为真正的个人,他就必须与绝对(辩证地)同一;同时保持他作为个人的完整性。另一方面,由于绝对要成为真正的绝对,它就必须与个人(辩证地)同一;同时保持它绝对的特性。这种个人与绝对的辩证统一,不可能从客观上得到充分理解,只有从非客观性和存在意义上才能得到理解。

  只有当绝对在非实体性意义上被把握——只有在不存在什么隐于个人背后或超于个人之上的“绝对”,这种实体性东西时,个人才有可能与绝对辩证地同一。在黑格尔中;个人不能被充分地把握为个人,因为对黑格尔来说,绝对并非是绝对(无),而是在最终分析中的实体性东西绝对精神。说黑格尔的绝对精神概念只是实体性的东西,也许是不确切的,因为它是一个极其辩证的概念,只有通过否定之否定才能实现。正因为如此,它就不能说是实体性的。可是,按照禅宗对绝对(无)或空的认识,黑格尔绝对精神概念的实体性质就昭然若揭了。进而考虑到他那“理性的狡计”这一概念,人们就不得不认为在个人背后有着某种东西,个人在某种程度上受到某种东西——即绝对精神——的摆布。

  相反,绝对在禅宗中被把握为绝对(无),这完全是非实体性的,故个人得以与绝对辩证地同一,从而个人也就完全得到认识。不存在任何隐于个人背后或超越个人之上的东西。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摆布或控制个人——不管它是绝对精神还是上帝。在禅对绝对(无)的认识中,个人绝不受制于任何东西。绝不受制于任何东西,意味着个人在本质上完全取决于自己,它是完全自主的,无需任何超在的决定者。这一事实对任何人都同样成立的。因此,通过并超越“山不是山,水不是水”(第二阶段)这一否定性的认识,遂具有对“山只是山,水只是水”(每一事物的绝对个性)和“山是山,水是水”(每一事物都可相互交融)这两者的肯定认识。更确切地说,通过第二阶段的否定性认识,遂在禅的顿悟中具有一种肯定性的认识,它包括了每一事物的绝对个性和每一事物的相互交融性。个性和交融性被认为只是唯一的和同一的动态(实在)的两个方面,作为一个动态整合,它是完全不可对象化和非实体化的。

  虽是最高的辩证法,但与禅的绝对(无)概念相比较,黑格尔的绝对精神概念并未完全摆脱“实在性”。作为其结果,否定之否定在黑格尔中并未被认识为完全的自我否定之自我否定,而是在绝对精神自我发展的框架内被认识,那自我发展的辩证过程又如何可能呢

  但在禅宗中不存在这样一种框架。一切皆空。万物在无限的开放中被认识。(空)就是(实在),在这里,“否定之否定”的辩证性质——完全自我否定之自我否定——遂得以充分实现。“否定之否定”(真正的空),同时就是肯定之肯定(不思议存在的真正大全)。在一种非概念化的、存在上的方法中,真正的(空)与真正的(大全)得到辩证的统一。两者丝丝入扣,丝毫无间。正是这样一种(实在),在绝对现在中被认识为一种动态的整合,在这一整合中,空间上的个人存在和他们在时间中无穷发展的关系被彻底把握住了。

  上述黑格尔与禅宗间的差异,与它们对哲学与宗教的理解不无关系。在黑格尔中,哲学代表绝对知识(absolutes Wissen),在其形态上街未摆脱信仰(Glaube)上帝模式(vorstellung)的宗教,只能处于从属于哲学的地位了。哲学位于宗教之前,这在黑格尔那里是按照绝对精神的自我发展进程而被理解的。与之相反,建立在对绝对(无)的认识基础上海禅宗,在黑格尔思想的意义上,则既非哲学,亦非宗教。在禅宗中,宗教并非如黑格尔那样视作哲学的附属;亦非如基督教那样,认为哲学从属于宗教。在表述为“山只是山,水只是水”的动力学认识中,兼容着智慧与慈悲,哲学与对人类困境的宗教解答。这就是为什么禅既不是绝对知识也不是上帝拯救,而是(自我觉悟)的原因。在禅的(自我觉悟)中,每一个体存在——不管是人、动物、植物还是物——都如“柳绿花红”所表述的,在其特殊性上显示了自身;然而,父如“李公喝酒张公醉”所表述的,每一事物又都和谐地相互贯通。这当然并非目的,却是一个我们的生命与活动必须藉以完全建立其上的基础。

  七、

  禅宗曾说:“佛说法四十九年,不曾动他“广长舌”。”又说道:“一落言诠,即失其旨。”禅宗没有须用语言或理论来解释的东西,也没有当作神圣教条来学习的东西。事实上,禅的核心就是“不可说”。因此,当一位僧人问:“如何是佛法的大意

  ”时,临济立即答以“喝!”但是,由拎禅宗与真正的不可说有关,它不仅反对说,也反对寂默。所以,德山在其说法中,曾扬棒说:“道得也三十棒,道不得也三十棒!”首山有一日举竹篦问其弟子:“唤作竹篦即触,不唤作竹篦即背。唤作什么?”禅总是以单刀直入的方式,表达那超出臧否语默的“不可说的”(实在),通过“道!道!”的命令逼迫我们去理解这个(实在)。

  但禅宗并非单单以断绝一切可能性(语或默、臧或否)的方法来指出这“不可说”,如前述德山与首山的例子中,这些可能性亦可用于弟子。如临济“喝”,虽是一种绝对的否定,它切断了提问者每一种所想像得到的回答;但它同时义是对“不可说”的极度肯定。对“不可说”的这种肯定,在禅宗里是极其重要的,它也是一种单刀直入的表达,就像下述对话中所表示的:

  石筑问西堂:“汝还解捉得虚空么

  ”

  堂日:“捉得。”

  师日:“作么生捉

  ”

  堂以手撮虚空。

  师曰:“汝不解捉。”

  堂却问:“师兄作么生捉

  ”

  师把西堂鼻孔拽,堂作忍痛声曰:“太煞!拽人鼻孔,直欲脱去。”

  师曰:“直须恁么捉虚空始得。”

  这一切例子清楚地表明,禅宗的目标永远在于把握住生命中活泼泼的(实在),而这不是光凭知性分析就能完全捕捉住的。但正如前面所述,这并非就一定要被当作反理性主义来看待。禅虽然超越了人的知性,但并没有排除知性。所谓一旦从知性或哲学上去把握和表达,禅的“认识” (悟)就衰退或消失的说法,必须说这从一开始就是虚假不实的。真正的禅悟,即使它应当经过严密的知性分析和哲学反思,也决不会被毁坏;相反,分析将有助于阐明这种认识,并使它更确定地证实自身,进而人们能把这种认识的精微之处传达给其他人,而这正是通过语词的中介。

  有下述四句偈词可以表达禅宗的基本特微:

  不立文字,

  教外别传,

  直指人心,

  见性成佛。

  不过,“不立文字”并非象甚至有些修禅者所误解的,仅仅表示排除语言或文字,毋宁说它表示了不拘执于语言文字的必要性。只要不拘执于语言文字,人们就能在禅的领域里自由无疑地运用它们。正是这一理由,解释了尽管强调“不立文字”,禅宗却产生了丰富的禅宗文献和像道元这样具有深刻思辩性的思想家这一事实。

  禅宗说过:“未开悟者应参透(实在)的意义,已开悟者应将这(实在)用言语表达出来。”亦曾说:“开悟是容易的,自由而不拘执地说出这悟就难了。”禅是一把双刃剑,既斩去语言和思想,同时又赋予它们以生命。禅虽然超越了人类的知性和哲学,却是它们的根本和泉源。

  当药山坐禅时,有一僧问道:“兀兀地思量甚么

  ”

  师曰:“思量个不思量底。”

  曰:“不思量底如何思量

  ”

  师曰:“非思量。”

  禅并非把自己建立在不是思就是不思的基础上,毋宁说是建立在无思的基础上,它超越了思与不思。当不思被当作禅的基础时,反理性主义就会变得猖獗。当思被当作禅的基础时,禅就会丧失其真正的基础,蜕化成单纯的概念和抽象的冗词赘语。然而,真正的禅把无思当作它的最高基础,从而容纳了思与不思,并通过它们而任运自在地表现自身。临济喝,德山棒,南泉斩猫,俱胝竖指,这一切都包含着无思的哲学。如果禅不停留在禅院中,如果禅充分地运用这种哲学,那么正是这种哲学,将能有效地处理流行于当今世界上的许多使人烦恼的问题。禅并非一种反理性主义,也不是一种肤浅的直觉主义,更不是一种动物式的活动,而是拥有一种深奥的哲学,虽然禅本身并不是一种哲学。

  ——译自“Zen and Western thought”

  摘自《内明》18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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