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中,禅宗會說:“饑來吃飯,困來即眠”。這並不是一種可見諸“第一階段”中的本能的、動物般的行爲。相反,吃與眠依賴于對無窮盡虛無的認識。當你饑時,除饑之外別無他物,無非是饑而已。當你吃時,也沒有超出吃這件事,吃就是那時的絕對行爲。當你眠時,除眠之外亦別無他物,無夢無魇,無非就是眠而已;眠是那時的徹底的實現。故在這種(覺悟)中我們可以說:“我不是我,所以我是你;正是因爲這一理由,我是真正的我。你不是你,所以,你是我;正是因爲這一理由,你是真正的你。”在我們之間沒有任何妨礙,故任何人皆有完全的個性。這之所以可能,是因爲真(我)就是無我。因爲除我們之外別無他物,我們每個人都完全是他或她的本來面目,故每一個人都與其他任何人圓融無礙。于是,“李公喝酒張公醉”,“橋流水不流”。這並不是一種文字遊戲,而是對禅之圓融無礙的一種表述,正如在“柳綠花紅”、“眼橫鼻直”中所表述的,它把每一個人、動物、植物和事物的獨立性和個性都不可分離地聯系起來。
六 、
這就是在禅宗中所認識的哲學。有人也許會覺得這與黑格爾哲學並無多大差異。的確,在黑格爾哲學和禅宗所蘊含的哲學之間有著很大的相似之處,尤其就否定之否定即爲名符其實和絕對的肯定這一點而言,更是如此。但是,我們不應該忽視它們夕間的根本差異。黑格爾在解釋辯證法時,把“否定”作爲一個極其重要的概念而強調,他通過否定之否定而辯證地把握住萬事萬物。黑格爾的辯證法過程,被理解爲作爲最高(實在)的絕對精神的自我發展。例如,在他的“曆史哲學”中,曆史的意義被理解爲絕對精神在時間中通過一系列諸如凱撒和拿破侖這樣的世界曆史人物的經曆而得以實現。對黑格爾來說,由于精神的本質是自由的,人類的現實曆史被理解爲是在絕對精神的逐漸展開中人的自由的發展。雖然黑格爾主張一切曆史事件都是通過個人的意志和私欲而發生的,但他將其歸諸“理性的狡計”(List der Vernunft,是它把這意志和私欲作爲工具去實現自己的目標,在這一過程中,個別的曆史代理人並不是清楚地認識到這一點。雖然他對個人在曆史上作用的解釋是相當辯證的,但是“理性的狡計”這一概念,表明個人並不能完全地把自己當作個人來把握。爲使個人真正地把自己當作個人來把握,他必須與絕對辯證地同一。因爲,假如個人與絕對即使被認爲有些微分離,那麼前者的個性就不可能完全地相應于俊者的絕對性。反之,假如絕對與個人發生某些分離的話,那麼它的絕對性也不可能完全實現,家所周知,個人與絕對在某種意義上是根本不同的。然而,由于個人要成爲真正的個人,他就必須與絕對(辯證地)同一;同時保持他作爲個人的完整性。另一方面,由于絕對要成爲真正的絕對,它就必須與個人(辯證地)同一;同時保持它絕對的特性。這種個人與絕對的辯證統一,不可能從客觀上得到充分理解,只有從非客觀性和存在意義上才能得到理解。
只有當絕對在非實體性意義上被把握——只有在不存在什麼隱于個人背後或超于個人之上的“絕對”,這種實體性東西時,個人才有可能與絕對辯證地同一。在黑格爾中;個人不能被充分地把握爲個人,因爲對黑格爾來說,絕對並非是絕對(無),而是在最終分析中的實體性東西絕對精神。說黑格爾的絕對精神概念只是實體性的東西,也許是不確切的,因爲它是一個極其辯證的概念,只有通過否定之否定才能實現。正因爲如此,它就不能說是實體性的。可是,按照禅宗對絕對(無)或空的認識,黑格爾絕對精神概念的實體性質就昭然若揭了。進而考慮到他那“理性的狡計”這一概念,人們就不得不認爲在個人背後有著某種東西,個人在某種程度上受到某種東西——即絕對精神——的擺布。
相反,絕對在禅宗中被把握爲絕對(無),這完全是非實體性的,故個人得以與絕對辯證地同一,從而個人也就完全得到認識。不存在任何隱于個人背後或超越個人之上的東西。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擺布或控製個人——不管它是絕對精神還是上帝。在禅對絕對(無)的認識中,個人絕不受製于任何東西。絕不受製于任何東西,意味著個人在本質上完全取決于自己,它是完全自主的,無需任何超在的決定者。這一事實對任何人都同樣成立的。因此,通過並超越“山不是山,水不是水”(第二階段)這一否定性的認識,遂具有對“山只是山,水只是水”(每一事物的絕對個性)和“山是山,水是水”(每一事物都可相互交融)這兩者的肯定認識。更確切地說,通過第二階段的否定性認識,遂在禅的頓悟中具有一種肯定性的認識,它包括了每一事物的絕對個性和每一事物的相互交融性。個性和交融性被認爲只是唯一的和同一的動態(實在)的兩個方面,作爲一個動態整合,它是完全不可對象化和非實體化的。
雖是最高的辯證法,但與禅的絕對(無)概念相比較,黑格爾的絕對精神概念並未完全擺脫“實在性”。作爲其結果,否定之否定在黑格爾中並未被認識爲完全的自我否定之自我否定,而是在絕對精神自我發展的框架內被認識,那自我發展的辯證過程又如何可能呢
但在禅宗中不存在這樣一種框架。一切皆空。萬物在無限的開放中被認識。(空)就是(實在),在這裏,“否定之否定”的辯證性質——完全自我否定之自我否定——遂得以充分實現。“否定之否定”(真正的空),同時就是肯定之肯定(不思議存在的真正大全)。在一種非概念化的、存在上的方法中,真正的(空)與真正的(大全)得到辯證的統一。兩者絲絲入扣,絲毫無間。正是這樣一種(實在),在絕對現在中被認識爲一種動態的整合,在這一整合中,空間上的個人存在和他們在時間中無窮發展的關系被徹底把握住了。
上述黑格爾與禅宗間的差異,與它們對哲學與宗教的理解不無關系。在黑格爾中,哲學代表絕對知識(absolutes Wissen),在其形態上街未擺脫信仰(Glaube)上帝模式(vorstellung)的宗教,只能處于從屬于哲學的地位了。哲學位于宗教之前,這在黑格爾那裏是按照絕對精神的自我發展進程而被理解的。與之相反,建立在對絕對(無)的認識基礎上海禅宗,在黑格爾思想的意義上,則既非哲學,亦非宗教。在禅宗中,宗教並非如黑格爾那樣視作哲學的附屬;亦非如基督教那樣,認爲哲學從屬于宗教。在表述爲“山只是山,水只是水”的動力學認識中,兼容著智慧與慈悲,哲學與對人類困境的宗教解答。這就是爲什麼禅既不是絕對知識也不是上帝拯救,而是(自我覺悟)的原因。在禅的(自我覺悟)中,每一個體存在——不管是人、動物、植物還是物——都如“柳綠花紅”所表述的,在其特殊性上顯示了自身;然而,父如“李公喝酒張公醉”所表述的,每一事物又都和諧地相互貫通。這當然並非目的,卻是一個我們的生命與活動必須藉以完全建立其上的基礎。
七、
禅宗曾說:“佛說法四十九年,不曾動他“廣長舌”。”又說道:“一落言诠,即失其旨。”禅宗沒有須用語言或理論來解釋的東西,也沒有當作神聖教條來學習的東西。事實上,禅的核心就是“不可說”。因此,當一位僧人問:“如何是佛法的大意
”時,臨濟立即答以“喝!”但是,由拎禅宗與真正的不可說有關,它不僅反對說,也反對寂默。所以,德山在其說法中,曾揚棒說:“道得也叁十棒,道不得也叁十棒!”首山有一日舉竹篦問其弟子:“喚作竹篦即觸,不喚作竹篦即背。喚作什麼?”禅總是以單刀直入的方式,表達那超出臧否語默的“不可說的”(實在),通過“道!道!”的命令逼迫我們去理解這個(實在)。
但禅宗並非單單以斷絕一切可能性(語或默、臧或否)的方法來指出這“不可說”,如前述德山與首山的例子中,這些可能性亦可用于弟子。如臨濟“喝”,雖是一種絕對的否定,它切斷了提問者每一種所想像得到的回答;但它同時義是對“不可說”的極度肯定。對“不可說”的這種肯定,在禅宗裏是極其重要的,它也是一種單刀直入的表達,就像下述對話中所表示的:
石築問西堂:“汝還解捉得虛空麼
”
堂日:“捉得。”
師日:“作麼生捉
”
堂以手撮虛空。
師曰:“汝不解捉。”
堂卻問:“師兄作麼生捉
”
師把西堂鼻孔拽,堂作忍痛聲曰:“太煞!拽人鼻孔,直欲脫去。”
師曰:“直須恁麼捉虛空始得。”
這一切例子清楚地表明,禅宗的目標永遠在于把握住生命中活潑潑的(實在),而這不是光憑知性分析就能完全捕捉住的。但正如前面所述,這並非就一定要被當作反理性主義來看待。禅雖然超越了人的知性,但並沒有排除知性。所謂一旦從知性或哲學上去把握和表達,禅的“認識” (悟)就衰退或消失的說法,必須說這從一開始就是虛假不實的。真正的禅悟,即使它應當經過嚴密的知性分析和哲學反思,也決不會被毀壞;相反,分析將有助于闡明這種認識,並使它更確定地證實自身,進而人們能把這種認識的精微之處傳達給其他人,而這正是通過語詞的中介。
有下述四句偈詞可以表達禅宗的基本特微:
不立文字,
教外別傳,
直指人心,
見性成佛。
不過,“不立文字”並非象甚至有些修禅者所誤解的,僅僅表示排除語言或文字,毋甯說它表示了不拘執于語言文字的必要性。只要不拘執于語言文字,人們就能在禅的領域裏自由無疑地運用它們。正是這一理由,解釋了盡管強調“不立文字”,禅宗卻産生了豐富的禅宗文獻和像道元這樣具有深刻思辯性的思想家這一事實。
禅宗說過:“未開悟者應參透(實在)的意義,已開悟者應將這(實在)用言語表達出來。”亦曾說:“開悟是容易的,自由而不拘執地說出這悟就難了。”禅是一把雙刃劍,既斬去語言和思想,同時又賦予它們以生命。禅雖然超越了人類的知性和哲學,卻是它們的根本和泉源。
當藥山坐禅時,有一僧問道:“兀兀地思量甚麼
”
師曰:“思量個不思量底。”
曰:“不思量底如何思量
”
師曰:“非思量。”
禅並非把自己建立在不是思就是不思的基礎上,毋甯說是建立在無思的基礎上,它超越了思與不思。當不思被當作禅的基礎時,反理性主義就會變得猖獗。當思被當作禅的基礎時,禅就會喪失其真正的基礎,蛻化成單純的概念和抽象的冗詞贅語。然而,真正的禅把無思當作它的最高基礎,從而容納了思與不思,並通過它們而任運自在地表現自身。臨濟喝,德山棒,南泉斬貓,俱胝豎指,這一切都包含著無思的哲學。如果禅不停留在禅院中,如果禅充分地運用這種哲學,那麼正是這種哲學,將能有效地處理流行于當今世界上的許多使人煩惱的問題。禅並非一種反理性主義,也不是一種膚淺的直覺主義,更不是一種動物式的活動,而是擁有一種深奧的哲學,雖然禅本身並不是一種哲學。
——譯自“Zen and Western thought”
摘自《內明》181期
《禅是什麼樣的哲學(阿部正雄)》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