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密的洪州观
东南大学人文学院 董群
洪州宗,是在江西洪州(州治在今江西省南昌市)地区流布的禅法,代表着慧能南宗在以江西为中心的中原地区的影响,核心人物是道一,也是当时影响最大的一派。此派对宗密所推崇的菏泽宗非常鄙视,而作为华严宗和菏泽宗传人的圭峰宗密对此宗曾着力辨析乃至批评。了解圭峰对洪州的看法,对于全面认识南宗诸门的不同特点是有重要作用的。本文从三个方面叙述宗密的洪州观,一是宗密对洪州法脉的阐述,二是对洪州禅法的概括,三是对洪州禅法的批评,四是禅界对宗密的回应。
宗密论洪州宗的立宗因缘和宗门传承
对洪州宗的法脉立宗因缘及宗门传承,宗密这样叙述道:
疏“有触类是道而任心”者,第四家也,其先从六祖下分出,谓南岳观音台让和上,是六祖弟子,本不开法,但居山修道,因有剑南沙门道一,俗姓马,是金和上弟子,高节志道,随处坐禅,久住荆南明月山,后因寻礼圣迹,至让和上处,论量宗运,徵难至理,理不及让,又知传依付法,曹溪为嫡,便依之修行。住乾州、洪州、虎州,或山或廓,广开供养,接引道流,大弘此法。
后来在《禅门师资师承袭图》中的叙述,没有大的变化,只是所住之处,言“处(处)州”和“洪州”,处(处)州当是前述“虎州”之误,而“处州”、“虎州”,是“虔州”之误。
宗密又述洪州宗的弘法场所、宗名缘由:
后于洪州开元寺弘传让之言旨,故时人号为洪州宗也。让即曹溪门傍出之派徒(曹溪此类数可千佘),是菏泽同学,但自率身修行,本不开法,因马和尚大扬其教故,成一宗之源。
依宗密此处的记载,洪州宗的最初传承是:六祖慧能——南岳怀让——马祖道一。在《禅门师资师承袭图》神会一表中,宗密列出的洪州宗师承正旁稍详,即:南岳让——洪州马——章敬晖。在洪州马的旁出位置,列有百丈海、西堂藏、兴善宽三人,另又标出“江陵悟兼禀径山。”这是他认为到他这个时代为止,洪州宗的重要人物谱。
禅史中关于洪州宗的资料是相当丰富的,相比较而言,宗密的叙述非常具有概括性。
南岳怀让(677—744),宗密对其评价并不是很高,只是一个不开法而自己修行的禅僧,显而易见,宗密认为他的地位是马祖道一等后人的禅法将其抬起来的。依《祖堂集》,记载也是比较简单,怀让,俗姓杜,金州(今四川安康)人,垂拱四年(688)出家,通天元年(696)受具,也记载有初与六祖慧能相见时所问答,言“说似一物即不中”,“修证即不无,不敢污染”等语,也有磨砖启发道一的故事山。这些在丛林中都成为经典,宗密并未提及。
马祖道一,宗密记载他也是从四川出来的僧人,净众宗金和尚无相禅师的弟子,喜好坐禅,也是净众宗的传统,后寻访圣迹时,访到怀让,通过交流,自知比不上他,又知他是慧能的弟子,于是拜其为师,后在各处修行,属山林禅,最后到洪州弘法,丛林中称其所传为洪州禅。宗密所提道一与怀让“徵难至理”之事,也许就涉及丛林中广传的磨砖之喻。
依《祖堂集》的记载,道一(
—788),汉州十方(什邡,今属四川)人。《祖堂集》只述其在洪州的应机对答,未言其在四川的经历。依《宋高僧传》,道一(709—788),与宗密的记载稍异是,在四川时,道一是受业于唐和尚,即净众宗处寂禅师,而不是其弟子金和尚。
章敬晖,即怀晖,俗姓谢,泉州人,依《祖堂集》所载贾岛所撰碑铭中“始丙申,终乙未。”其生卒年当为756—815,《祖堂集》自身的记录则只记卒年,为元和十三年(818),依《宋高僧传》,则为754—815。宗密将其列为道一的嗣法弟子,而与后来的流行禅史以百丈怀海为道一正传的观点不同。宗密的这一观点恐怕正是对宗密时代怀晖在禅界的实际地位的反映,宗密的判断标准之一可能是禅师和中央政府的关系。章敬怀晖也曾被诏人宫中,“元和中,奉征诏对,位排僧录首座已下。……敕奉迁为首座。”《宋僧传》则记为“元和三年,宪宗诏人于章敬寺毗庐遮那院安置,……复诏人麟德殿赐斋,推居上坐。”④其在禅界的地位,贾岛称其“无官品,有佛位”,《祖堂集》也记为他“大震雷音,群英首伏”。就是百丈怀海也推荐僧人去请教章怀晖,“教僧去章敬和尚处”。)可见,怀晖在元和年左右时于京师和禅界都是风云人物,而怀海等人确实只是个“山僧”,宗密的看法是有根据的。
被宗密列为洪州马祖道一旁出的有百丈海、西堂藏和兴善宽三人。
百丈怀海(720—814)在各种禅宗灯录中是道一的正传,但在宗密这里,只是旁出,虽然他制定禅门清规,影响极大,后世评价也高,但他却是个山林僧,与中央政府也没有直接的接触,没有人宫的记录,在政府中的影响自然没有怀晖大,也没有同时的智藏和惟宽大。在《道一禅师塔铭》中举出的道一的主要弟子中,没有怀海,也就是说,在当时的一般评价中,在道一门下,还是没有怀海的地位的,他只是道一门下的一个一般僧人。宗密据实将其列为旁出,不是无根据的,但又似乎是列在旁出者中第一位,因此,应该说还是很重视他的,毕竟他提出的改革措施是对慧能佛教中国化思想在制度上的完成,也是一种对佛教发展方略的探索。
西堂智藏,《祖堂集》称“不知终始。”依《宋高僧传》,其生卒年则为735—814,《西堂大觉禅师碑铭》称其“年十三,首事大寂于临川西里山,又七年,遂授之法。大寂将示化,自钟陵结茅龚公山,于门人中益为重,大寂没,师教聚其清信众,如寂之存。”这说明他极受道一重视,甚至似乎是道一之禅法正传,《宋高僧传》也有“得大寂付授纳袈裟”之说,这里所谓付袈裟,只是一种付法的比喻,非真有袈裟而付。在道一门下,外出与官员或国师打交道的事,多派智藏担任。
兴善惟宽(755—817)当时也是个热门人物,元和四年(80)被宪宗诏于安国寺,次年诏人宫问道,白居易曾四次问法,后为其撰写碑文,即《传法堂碑》,现存其文集中。他与智藏的名声当时是并列的,两人南北相应,“惟宽宗于北,师(指智藏)宗于南,又若能与秀分于昔者矣。”惟宽与怀晖的名声也是并列的,“元和中,宽、晖至京师,扬其本宗,法门大启,传百千灯,京夏法宝鸿绪,于斯为盛。”也就是说,怀晖、惟宽、智藏三人,均为道一门下最出色者。
宗密又说“江陵悟,兼禀径山。”这个江陵悟,在权德舆的《唐故洪州开元寺石门道一禅师塔铭》中提到有门徒道悟,在《传法正宗记》中言道一的弟子有“大会山道晤。”宗密在这里突出道一的这个门人,主要在于揭示洪州宗和牛头宗之间的密切关系,这里的径山,指径山法钦(714—792),号国一,道悟谒见径山之事,《宋高僧传》卷10有记载。西堂智藏也曾“谒径山国一禅师,与其谈论周旋,人皆改观。”
宗密对洪州禅法的分析
洪州宗的禅法,宗密概括为“一切是真。”“念念全真为悟,任心为修。”“触类是道而任心。”进一步的解释是:
起心动念,弹指、磬咳、扬眉,因所作所为,皆是佛性全体之用,更无第二主宰,如面作多般饮食,一一皆面。佛性亦尔,全体贪瞋痴造善恶受苦乐故,一一皆性。意以推求,而四大骨肉,舌、齿、眼、耳、手、足,并不能自语言见闻动作,如一念今终,全身都未变坏,即便口不能语,眼不能见,耳不能闻,脚不能行,手不能作,故知语言作者,必是佛性。四大骨肉,一一细推,都不解贪瞋,故贪瞋烦恼并是佛性,佛性非一切差别种种,而能作一切差别种种,意准《楞伽经》云:如来藏是善、不善因,能遍与造一切,起生受苦乐与因俱。又云:佛语心。又云:或有佛刹,扬眉动睛,笑欠磬咳,或动摇等,皆是佛事。故云“触类是道”也。
言“任心”者,彼息业养神(或云息神养道)之行门也。谓不起心造恶修善,亦不修道,道即是心,不可将心还修于心,恶亦是心,不可以心断心,不断不造,任运自在,名为解脱人,亦名过量人,无法无拘,无佛可作。何以故
心性之外无一法可得,故云但任心即为修也。此与第三家(即保唐宗——引者)敌对相违,谓前则一切是妄,此即一切是真。
《禅门师资承袭图》中对此宗的思想概括与此同,只在“佛性非一切差别种种,而能造作一切差别种种”一语后,又稍作解释:
体非种种者,谓此佛性非凡非圣,非因非果,非善非恶,无色无相,无根无住,乃至无佛无众生也;能作种种者,谓此性即体之用,故能凡能圣,能因能根(果
),能善能恶,现色现相,能佛能众生,乃至能贪嗔等。若核其体性,则毕竟不可见,不可证,如眼不自见眼等;若就其应用,即举动运为,一切皆是,更无别法而为能证、所证。
同样用明珠和其所现之黑色为喻,宗密这样归纳洪州的观点:
即此黑暗,即是明珠,明珠之体,永不可见,欲得识者,即黑便是明珠,乃至即青黄种种皆是。
宗密又将洪州宗归人直显心性宗,其根本宗旨是:
一切诸法,若有若空,皆唯真性,真性无相无为,体非一切,谓非凡非圣,非因非果,非善恶等,然即体之用,而能造作种种,谓能凡能圣,现色现相等。
这是对上述资料的简化,其指示心性的方式,是直指染心为真性,强调任运为修:
即今能语言动作,贪瞋慈忍,造善恶受苦乐等,即汝佛性,即此本来是佛,除此无别佛也。了此天真自然,故不可起心修道,道即是心,不可将心还修于心;恶亦是心,不可将心还断于心。不断不修,任运自在,方名解脱,性如虚空,不增不减,何假添补
但随时随处息业,养神圣胎,增长显发,自然神妙,此即是为真悟、真修、真证也。
宗密从定慧两个方面来分析洪州宗禅法。从禅理或慧的角度看,洪州宗讲“触类是道”,人们行住坐卧所做的一切,都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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