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本文上一页说还把中国道家的「无」与印度佛教的「空」等同起来,以为二者都在万象之先。实际上,如上面已经提过的,道家的无是指一种普遍的自然的或无为的原理、原则,而佛教的空,则是对万物自性的否定,是对万物本性、本质的判断,二者无论从立论的角度还是内容都是不同的。道安以中国的本原性本体「无」去理解甚至替代般若学本质性本体「空」,是不符合般若学性空学说的原义的,也是与般若学的思维方式相矛盾的。
僧肇在《不真空论》中对本无义提出过质疑和批评,说:「本无者,情尚于无多,触言以宾无。故非有,有即无;非无,无亦无。寻夫立文之本旨者,直以非有非真有,非无非真无耳,何必非有无此有,非无无彼无?此直好无之谈,岂谓顺通事实,即物之情哉?」〔注释:《大正藏》第45卷,152页上。〕僧肇对本无义的批评虽是泛指,但其中也不乏对道安本无思想的批评。僧肇认为,本无宗以「非有」为无是对的,但以「非无」为无就错了。应当说「非无」是有,是假有。否定真有、真无是对的,否认假有、假无就不对了。本无宗人也讲非有非无,但把非有非无都归结为无,偏重于无,僧肇认为,这样偏重于无就难以理解事物的实在和把握事物的真相了。僧肇站在般若中观的立场,强调万物的真相是「非有非真有,非无非真无」,也就是强调既要看到「非有」,又要看到「非无」,不偏不倚,远离两边。重复地说,「非有」是「非真有」,是无(空),「非无」是「非真无」,是有(假有),也就是要同时兼融,不落无与有、空与假有的任何一边。本无宗强调无而忽视有(假有),提倡「宅心本无」,而不是证悟「非有非无」中道实相,在僧肇看来,这种「好无之谈」是不合乎中道的,应当扬弃。经过僧肇这一番批评,本无说也就成为中国佛教哲学史上被翻过去的一页了。
从中印哲学思想交流的视角来考察,本无宗的思想是中印两种世界观、两种思维方式相撞、交融的产物。道安综合印度佛教般若性空思想与中国道家一系,尤其是魏晋玄学贵无思想的理论,形成了自己的本无说。从思想实质来看,道安的本无论实是魏晋玄学贵无论的翻版。
道安的「本无」本体论交织着宇宙生成论,认为万物生成前宇宙是廓然空无的状态,万物的生成是元气自然变化的结果。显然,这种思想不是来自于印度佛教,而是中国《老子》「有生于无」以及汉代宇宙论的思想。如上引《淮南子
天文训》说:「道始于虚廓,虚廓生宇宙。」认为天地未产生前,是虚无空廓的状态,在虚廓中形成了「道」。有了「道」,虚廓乃生成宇宙(时间空间)。王充的《论衡
自然篇》中也说:「夫天覆于上,地偃于下,下气丞上,上气降下,万物自生其中间矣。」〔注释:《论衡》卷18,281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十分明显,道安本无宗的宇宙生成论的运思理路、基本观点乃至所用概念术语,受到《老子》和汉代哲学著作的影响。
道安的以「无」为本原的本体论更与魏晋玄学极为一致。魏晋玄学家何晏、王弼继承并发展老庄思想,着力宣扬贵无论,史载:「何晏、王弼等祖述《老》、《庄》,立论以为:『天地万物皆以无为为本。』」〔注释:《王戒传附王衍传》,《晋书》卷43,第4册,1236页,北京,中华书局,1974。〕这里的「以无为为本」,即「以无为本」,「以无为体」。王弼在《老子
四十章注》中也说:「天下之物,皆以有为生。有之所始,以无为本。将欲全有,必反于无也。」〔注释:楼宇烈:《王弼集校释》上册,110页。〕认为天地万物是有形有象的存在,而有形有象的万物得以产生,又是由于「无」这个根本。要保全有形有象的万物,就必须反回去守住这个根本「无」。这是强调「无」为宇宙万有的本原、本体,把《老子》「有生于无」的思想进一步发展为「有以无为本」的思想了。所以,王弼还说:「夫物之所以在,功之所以成,必生乎无形,由乎无名。无形无名者,万物之宗也。」〔注释:《老子指略》,此书据近人考定为王弼所作,引文见楼宇烈:《王弼集校释》上册,195页。〕「无形无名」是指「道」,也就是「无」。「宗」,根本、原则。这是说,「无」是万物之所以生成、存在的根本或原则。王弼所讲的「无」是相对于「有」而言的,是超越现象、不可言说的形而上者。王弼讲的本末、体用关系,是形上与形下的关系。道安主张以无为本,以有为末,提倡「宅心本无」,实是贵无说的佛教版。道安是一位「内外群书,略皆遍睹」〔注释:《道安传》,《高僧传》卷5,《大正藏》第50卷,352页下。〕,即具有深厚中国固有文化素养的佛教学者,处在先秦道家、魏晋玄学思想广为流传的文化氛围之中,这样理解、消化、表述般若学的「空」论是很自然的事。「以斯邦人庄、老教行,与方等经兼忘相似,故因风易行也。」〔注释:《鼻奈耶序》,《大正藏》第24卷,851页上。〕道安自己的这些话,也透露出当时中国佛教般若学沟通道家、玄学家学说的讯息。
为什么会出现道安本无宗这种文化现象呢?怎样评价道安的历史地位呢?对此,原是道安弟子,道安卒后又师事鸠摩罗什并参与《大品经》的译事的僧壑这样说:「亡师安和上,凿荒途以开辙,标玄指于性空,落乖踪而直达,殆不以谬文为阂也。亹亹之功,思过其半,迈之远矣。」〔注释:《大品经序》,《出三藏记集》卷8,292页,北京,中华书局,1995。〕又说:「自慧风东扇,法言流咏以来,虽曰讲肆,格义迂而乖本,六家偏而不即。性空之宗,以今验之,最得其实。然炉冶之功,微恨不尽。当是无法可寻,非寻之不得也。」〔注释:《毗摩罗诘提经义疏序》,《出三藏记集》卷8,311页。〕他认为,道安的思想还是大致符合新译的般若性空的本义的,所以有不足之处,是因为有的印度佛教经文当时还没有传入,或者传入而没以译出,缺乏充分的经典文献资料,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历史局限所致。应当说,这一评论大体上还是公允的、切合实际的。至于僧壑在评价中忽视了传统文化对道安的影响和作用,作为佛门学者来说,也在情理之中,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中国佛教哲学要义 第二十五章 中国佛教的本体论(上)第五节 本无说的兴起与终结》全文阅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