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本文上一页,不论他如何试验,都会必然受挫。胡适未能了解这一点。
进一步的感想是,在与禅面面相对时,至少有两种不同的心态:第一种能够了解禅,因此有权对它作一些谈论;另一种则完全不能领会禅是什么。两者之间的分别是本质上的分别,因此没有调和的可能性。我的意思是说,从第二种心态的观点来看,禅是超乎此种心态领域的,因此不值得浪费时间。第一种心态的人,却十分知道第二种心态的人困陷在什么地方,因为在他们未达禅境之前,自己也曾困陷在那里。
就我的意见看来,胡适代表着第二种心态,还没有适当的资格来就禅论禅。禅必须从内在去了解而不是从外在。一个人必须先达到我所称的般若直观,然后再去研究它一切表现于外的方式。要想由收集所谓的历史材料,而契入禅本身──或我们每个人最内在的生命所生活于其中的禅──是一条不正确的道路。
做为一个历史家,胡适知道禅的历史环境,但却不知道禅本身。大致上说,他未能认识到禅有其独立于历史的生命。在他对禅的历史环境做了竭力的研究之后,他并没有察觉到,禅现在仍旧活着,它要求着胡适的注意,并且,设若可能,要他做“非历史性的”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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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禅是非理性的,并超乎我们的智性理解,胡适似乎为此大感不安,他试图说明当我们把禅放在其历史背景之中,就可容易了解。他认为由于这样做,我们就可发现在中国佛教史中,禅学运动“只是一个大运动的一部份,后者可以确当的说,是佛教的内在改革或革命”。让我讨论一下他是不是对的。
我的辩驳可以分为两点:1、仅从智性分析是不能解释禅的。由于智性是关乎语言文字与观念的,它永远不能接触到禅。2、即使把禅做历史性的研究,胡适把它放入历史框架中的方法也是不正确,,因为他未能了解什么是禅。我必须坚持的说,禅必须先从内在来领会;只有在做过这种领会之后,才可以象胡适那般,去研究禅的历史外观。
我要先讨论第二点。
胡适似乎未能了解顿悟在历史背景中的真正意义。他提了许多次道生对于顿悟一词的应用,而以为这就是禅宗思想的开端。但顿悟却是佛教的根本本质,而佛教的所有宗派──小乘、大乘,唯识宗和中观宗,就我看来,甚至于净土宗──都渊源于许多世纪以前,佛在尼连禅河畔菩提树下的开悟体验。佛陀的开悟亦就是顿悟。在强调整体体验的经典中,我可以提出《维摩经》,《楞伽经》,和《圆觉经》──尽管最后这部经是一部受到争论的经典,它却是最重要的禅宗作品之一。
在禅宗史中,慧能是独步的,在不止一层的意义上,把他认做是中国禅宗的初祖都完全恰当。他的教训确实是革命性的。虽然他被描绘做一个未受教育的农家子,住在远离唐代文化中心的岭南地区,他却是精神上的伟大教师,并且开启了佛学的一个新领域,推翻了在他之前的一切传统。他的教训是:禅那与般若为一(定慧一体);何处有禅那,何处就有般若,何处有般若,何处就有禅那;它们是不可分的(1)。在慧能之前,这两者被认为是分开的;至少,它们的同一没有被清楚肯定,结果竟至牺牲般若(慧)以强调禅那(定)。佛陀无上重要的开悟体验被人们做静态的解释;而不是动态的解释;而空(sunyata)的教训──这本是佛教思想结构的基石──就变成了一个死东西。慧能复活了开悟体验。
依据《楞伽师资录》的记载,道信是众人公认的中国禅宗四祖,他是一位伟大的禅师;他之后是五祖弘忍,弘忍门下有十个或十一个大师,其中之一是慧能。然而,道信和弘忍都未能将禅那与般若的同一和分别说清楚。或许这是没有情势的逼迫使然。但慧能的环境却有转变,因为在慧能的竞争者中有一个神秀,是一个杰出的、几乎盖过慧能的人物。神秀在各方面都与慧能不一样:学术、僧伽训练以及出身地位。慧能留在南方,而神秀则到京城,受着皇室的保护。神秀和他的说教自然更受尊敬。然而,慧能却没有做任何特别的努力去匹敌神秀,他只是在偏远的城镇里依自己的方式传自己的教训。把慧能法门与神秀法门的不同提供在众人面前,而展开了高下之争的,是慧能最年青的弟子神会,这一点胡适已经描写的很清楚。
然而,神会对顿悟的教训之强调,并未能完全反映出慧能的真精神。顿悟宁可说是定慧一体的教义之旁出。根据我的“历史了解”,这个一体教义在前,领会这一点之后,顿悟自然随之产生。可能由于神秀的门徒所产生的强烈压力,神会不得不强调顿悟。从宗密对神会的注解来看,神会的立场要更容易了解。宗密把神会的说教之特征解释为:“知之一字众妙之门。”此处的“知”意谓般若直观,而非一般所言的“知识”。知如果──象胡适一般──被认做是知识,则一切尽失,不仅失却神会和慧能,连禅本身都失却。“知”在此处是打开禅宗一切奥秘的钥匙。这一点我容后再讲。
禅那无异于般若(定慧等一),这是慧能的直观;在中国佛教思想史中这确实是革命性的东西。智(岂页)(天台宗第三祖)是一位伟大的佛教哲学家,而法藏(贤首大师,华严宗第三祖)更为伟大。后者代表了佛教思想在中国的顶峰。法藏对于华严经中的观念之整理,是中国心灵令人惊异的成就,也是世界思想史中有最高最重要性的东西。慧能在禅的直观上所达成的成就,其在文化上的价值与智(岂页)和法藏相等,他们的心灵都是最高层的,不仅在中国如此,在整个世界亦然。
如此,慧能的等一说又是什么呢?它如何对后来禅宗各派的发展有其影响?要回答这些问题,不是我在本文所能做到的(2)。当神会同慧澄禅师在讨论等一问题时,他对东主王维说:“在我同你这样谈话的时候,我就是定慧等一(3)。”这直捷了当的把等一观提出来,或者,说得更确当些,神会自己在此做了它的实际证明者。从这个同一观自然产生马祖的名言:“平常心是道。”他自己解释说:“平常心意谓不特别做什么;意谓免于是非,免于取舍,免于虚无观与永恒观,既非圣人亦非凡人,既非智者亦非菩萨*。行住坐卧,以及对应一切发生的事情,这一切都是道(4)。”[译注:附原文:平常心是道。谓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经云,非凡夫行,非圣贤行,是菩萨行。只如今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
等一说的后来发展,我们可以举几个例子:
和尚问长沙景岑[南泉普愿(殁于八三四年)的弟子]:“什么是平常心?”景岑道:“要睡便睡,要坐便坐。”和尚说:“我不领会。”景岑答道:“热了就乘凉,凉了即向火。”
和尚问景岑:“依照南泉的说法,猫与牛比过去、现在、未来三世诸佛对它有更好的知觉,为什么所有的佛不知道它呢?”
景岑回答说:“在他们没有进入鹿苑时,还知道得多些。”
和尚说:“猫与牛怎么会知道它呢?”
景岑道:“你怎能怪得它们(5)。”
稍后当我把两种知识做分别的时候,这一则问答会更易于领会一些;这两种知识是相对性的知识与超越性的知识。胡适会认为用最为直接的方法要和尚自己去认识真理,是一种“疯狂”的禅宗方法。
从一种意义来说,这种对生活的态度可能被我们认做是一种自然主义,甚至是动物思想论。但我们必须记得人是人,而动物是动物。在人类自然主义和动物自然主义之间,必有不同之处。我们提出问题,等待,做决定,并且行为,但动物则不提问题,它们只是做。这是它们比我们得益的地方,也是它们之所以为动物的地方。人类自然主义与动物自然主义是十分不同的。我们饿;有时我们决定不吃;有时我们甚至决定饿死,而这也是人类自然主义所在之处。它可以称之为非自然主义。
然而,在所有这些自然主义的肯定与非自然主义的否定中,都有着一种存乎我们每个人之内的东西,这个东西导致超越的“肯定”态度、或心灵架构。这可以见之于产生们这类的话中:“是么”、“只么”、“如是”、“如此”、“只这是”等等。这些都是禅师在表现他的“肯定”的心灵架构,或受取佛教的物如(tathata)或空(sunyata)(6)教义时,所说得话;当然,这一类的表达还不只这些。
严格的说,物如不可能有哲学,因为物如无法变成清晰的定义观念。当我们把它当作一个观念来了解时,就失去了它;它变成了一个影子,而任何建立在上面的哲学都是沙滩上的城堡。物如或“只这是”是一种个人必须自己在内在去体验的东西。因此,我们可以说,只有那些曾经有过此等体验的人,才可以以此种基础建立一个暂时性的思想体系。然而,有这样心灵的人往往宁愿沉默,而不喜欢言谈或智化作用的符号。他们不喜欢任何误解,因为他们知道,指月的手指极易被认为月亮。一般说来,禅师们卑视那些语言贩子或观念贩子,从这点来说,胡适和我都是大罪人,是佛与祖的凶手,注定要下地狱的。
但若能对他人有些好处,下地狱也不是一件坏事。因此,让我们继续下去吧,而就从我这方面来说,我要引录下面这段《传灯录》中的话(卷十四,药山惟严,七五一──八三四),希望能帮助读者了解我所说得物如──或“只这是”──体验是什么意义:
有一天,药山静坐。石头(七○○──七九○)看到,问:“你在此做什么?”
药山答道:“什么都不做。”
石头说:“这样就是闲坐了。”
药山:“如果是闲坐,就是在做什么。”
石头:“你说你什么都不做。你这什么都不做的“什么”是什么呢?”
药山:“你召一千个圣人来,也说不出。”
石头于是做了一首诗偈赞叹道:
从来共住不知名,
任运相将只么行(7)。
自古上贤犹不识,
造次凡流岂敢明。
[译注:附铃木英译:
Since of old we have been living together without knowing the n…
《禅学随笔 五、禅:答胡适博士》全文未完,请进入下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