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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学随笔 五、禅:答胡适博士▪P5

  ..续本文上一页,看到的鸟兽就变成了他们谈话的题材。鸟兽是直接取来做为他们活生生的问答之材料的。不仅有生的和无生的东西是他们问答的材料,它们的行动也是问答的适当材料。就禅师来说,生命本身以及它的一切状态,都是道之滔滔表现。

  因此,当禅师在编自己的草鞋,或粉刷墙壁,或读经,或饮茶时,和尚可以走过去向他发问。同样,当禅师看到他的弟子在割草、收麦、扛木头、舂米、推手推车等等时,他会走过去向他提出问题,逼迫他回答;这些问题表面上看起来单纯得很,实则充满了深沉的形而上学意义,或精神上的意义。赵州(20)不分和尚的地位高下,一律用茶水款待,就是一个最为有名的例子。当一个和尚来到时,他可能不意间向他提出问题,依照和尚的回答,对他做不同的接待。这可称之为禅的实际教育。

  如果禅沿着智性的玄思路线发展,这种情况绝不会产生。但禅是以般若直观而动,而伴着一个绝对的现在;在这个绝对的现在中,工作进行着,生命生活着。禅的一切修习都随着这个绝对的现在进行。任何事物、任何工作的道德价值都是事后出现的,是工作完成之后的发展,是将它自工作者分离之后做研究所得的结果。价值是其次的,它并不是在进行时的工作本身。禅的日常生命即是去生活,而不是从外在去看它──因为后者不是实际的生活,却是疏离的生活。生活与工作之后才产生出语言文字、观念、概念等等,而这些是禅所不感兴趣的。

  亵渎或圣洁,端庄或不端庄的问题,是抽象作用与疏离作用的结果。疑问一出,禅即已不在那里,而在万里之外了。禅师们是不会被习俗上禁止或不禁止等等无聊的讨论所阻挠的。他们的目的不是破坏偶像,而是他们的价值自动的发自他们的内在生活。我们这些在外的人所给予他们的判断,所关涉到的只是禅生活的痕迹,是生命早已撤走的尸体。如此,禅同生活保持着密切的接触。我并不是说印度心灵不是如此,而宁是说中国心灵更有土地意识,他们不喜欢同地面离得太高。中国人就这种意识而言是脚踏实地的,而禅深深融铸着这种精神。慧能从未停止过碓米和砍柴,而百丈(21)则是以这种工作原则来为禅堂立规矩的伟大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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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适无疑是一个优秀的作家,也是一位机敏的思想家,但他的逻辑推论──禅的方法,或非理性主义,与“似乎的疯狂”,是由于经济的需要,以便从有力的保护者们得到支持──至少说也是不合逻辑的,并且不能为他的理性历史观增加什么力量。胡适虽然提到“这些新的处境以及或许其他许多”,他却没有确定指出这些“或许其他许多”是什么。或许,对于这“许多其他”处境的发生──因之逼迫着禅师们放弃“明白说”得老方法,而诉诸他们的“疯狂技巧”──之“历史背景”,胡适并没有时间做一番详细审察。

  但我们能够想象,这些禅师既能够真正认为无佛、无菩萨──或者,即使有,也不过是“诱拐无辜百姓堕入地狱的谋杀者”──却不能够免于向世俗权威寻求庇护么?在禅师寻求有权者的庇护与“发明”某些其他难解但又同样能激发思想的方法,以表达早期禅师们“明白说出的东西”之间,又有什么必然的关连?

  棒与喝难道比早期禅师们的“明白”更为难解吗?我不懂是什么原因使胡适认为“棒”与“喝”不如此“明白”,而却“象似疯狂”。就我看来,棒与喝就象说“无佛!”“不可执着于任何东西!”一样明白的。是的,如果说它们与后者有所不同,它们只是表达得更生动,更有效,比那所谓的“明白而不会错误的语言”等等更一针见血而已。这并没有什么“疯狂”的地方──不管是“似乎”或“不似乎”。事实上,它们是教导学生的最为明白的办法。发问者既然是佛,又去问佛是什么,岂不是蠢事?给发问者“三十棒”或一声诚心的“喝!”实际上是再有效、再直捷了当不过。虽然发问者本身以及使他来到禅师面前的原因有很大的重要性,但禅师用这种“似乎疯狂”的办法却是恰当得很。无需说,棒与喝并不总是代表同样的意义。它们有许多不同的用法,而要了解它们在不同的处境所代表的涵意,需有深沉的禅悟力。譬如说,临济就把“喝”分为四种。

  现在让我问一问,胡适所说的“早期的禅师们”是什么人?临济是明明白白说的,德山宣鉴也是如此,这是胡适自己承认的。而用棒用喝的却也是他们。从历史上说,他们的棒喝先驱是马祖,马祖连拳头都用。禅宗这种“疯狂”的办法,可以说是始于马祖。与他同代的石头,对于禅也有杰出的悟力,却不似马祖这般“疯狂”,但禅之在中国盛行,──特别是在南方盛行,则是始自江西的马祖,湖南的石头。胡适的“早期禅师”必得是比马祖与石头犹早的人,而这意谓是神会与慧能、南岳怀让、青原行思等等。但胡适显然把临济、德山与马祖列在用明白的语言说禅的禅师之中。

  胡适未能了解“不说破”的真意。“不说破”并不恰是不明白说。我希望他能够记得,般若直观的本性中有某种东西是智性化作用所把握不住的,它排斥一切所谓的明白说出。这并不是有意规避明白说出。由于般若直观越乎二分法的两边,因此它不肯委身于任何一边。我说禅越乎人类理解范围,其意义便是如此;理解一词我是意谓概念化作用。当我们把禅体验──或般若直观,这两者实在是一回事──纳入概念化作用时,它即不再是禅体验;它变成了别的东西。“不说破”不是一种方法学上的办法;它是寓含在这体验本身之中的,连禅师们也无可如何。为了说明我的观点,我要引述两则问答。两则问答的主题都是古镜,但两者的意思看起来却正好相反。

  一个和尚问:“古镜未磨,怎么说?”

  禅师答道:“古镜。”

  和尚:“磨过以后呢?”

  禅师道:“古镜。”

  当这个问题向另一个禅师提出时,他对第一句话的回答是:“天地通明。”对第二句话的回答是:“灰黑。”

  古镜是最终的实在,是神,是心,与未分之整体。当它已磨,意谓分别,意谓神所创造的世界,万物滋生的宇宙。在第一个问答中,这古镜不论是磨或未磨,都保持同样。在第二个问答中,当它未磨、未分,它照亮整个宇宙,但当它已磨,它就丧失了古老的明亮,而被万物所掩遮了。我们可以说,第一则问答同第二则完全相反,或者,第一则忽视了分别,因之这是不合理的。我们还可以提出更多的问题,来探寻两者各自的意义,以及两者之间的关系。但“不说破”;要想满足我们的理解力,需要太冗长的讨论。当这些做完了,我们所由之开始的原始直观已经远逸而去;事实上,我们已不知道我们确实是在何处,因为论证之尘已经厚厚的盖满了我们全身。我们开始时所目标的“明白语言”现在把我们推入智力的迷宫中,没有给我们任何坚固的立足点;我们全都汽化了。

  朱熹是一位伟大的儒者──这毫无疑问。但他对于古镜没有般若直观。因此,关于“不说破”和刺绣的金针,他的意见是没有入辙的。在“不说破”和金针方面,并没有方法学的成份。关于不说破,我已“说破了也”。

  现在谈金针。金针并不是故意不让外边人看到。而是,即使你想拿给他,都做不到。这是我们每个人都得为他自己去获得的。它不是“莫渡”,而是“莫能渡”。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具有这样一根金针,然而只有当我们在我们的无意识中寻见了它,它才是自己的。可以由一个人给予另一个人的,必不是那人原来自有的。

  香严的故事可以说明这一点(22)。

  香严智闲是为山灵佑(七七一──八五三)的弟子。为山看出香严对禅的慧根,有一次便问他:“我不问你从经卷册子中学得多少。我只问这个:你没有出胞胎、没有分辨事物之前,你本份事试道一句来。”

  这“一句”,不论我们如何努力,都是不能说破的;同时它也不是一个人可以传给另一个人的。禅要我们每个人用他自己的方式去抓住它,是从我们意识的深处去抓住它,甚至从心理学上与生物学上还不可能抓住之处抓住它。因此,它是超乎我们相对的理解力之范围的。我们如何能做到这一步呢?然而这却是为山──一位好禅师──要求他弟子去做的。

  香严不知道如何回答。沉思了一刻之后,提出他的种种看法。但所有这些都被为山打回来。于是他要求为山给他正确的回答。为山说:“我可以告诉你我的了解,但对你无益。”香严回到屋子中翻遍他所有的笔记,却找不到一句话可以为他做答的。他心灰意冷。“画饼不能充饥”,于是他把所有这些笔记都烧了。他决心与禅告别,因为他觉得这超乎他的能力。他离开为山,住到一个庙里,那里有忠国师的坟墓。有一天,当他除草的时候,一块石头碰到竹子上,发出声音;这震醒了他无意识的意识,那是在他未生之前就已有的。他极为高兴,感谢为山当时没有为他“说却”这“一句”。那时他作了一首诗偈,其中开首两句为:

  一击忘我知;

  更不假修治。

  为山之所以没有为香严“说却”那“一句”,并不是因为他想用什么特别的办法来教育他的弟子。因为,即使他想为他心爱的弟子做点什么,他也无能为力。如果他告诉他,不论他怎么说,他所说得仍旧是他自己的,而不是别人的。知识可以传递,因为它是人类社会的公共财产,但禅却不能同样传递。就这方面来说,禅是绝对个人的。

  还有一件事是我想要说的,我希望这能帮助读者更了解胡适对禅宗的观念。

  胡适在对禅宗的历史研究中,必然注意到禅几乎与印度佛教中的“禅那”(dhyana)没有任何关系,尽管禅这个字是从梵文的“禅那”这个字衍译过来的。六祖慧能以后,静观,或沉思或默想,已经不再能用以表示禅的意义。我已说过,是由于慧能革命性的运动,才使禅有了这种改变。

  慧能带给中国佛教的福音是般若与禅那的同一。神会在宣扬这个题旨方面,是最有表现力的。他比马祖、石头等人,在对禅的了解上更为智性,也就是由于这个原因,他的宗派未能抓住中国的人心。中国人的心智不倾向于智性或形而上学,而禅是中国本土心智的产物,它厌恶这种智性的风格。临济禅更为适合禅的精神,与中国人的落实性格甚为相合,它是直指目标的。不论怎么说,般若与禅那的同一──这是禅的本质──已经由神会用相当明白的方式说出来,这是我们在前面已经提过的。

  在慧能之前,禅那与般若的关系,并没有如此引起中国人的注意。印度人的心灵自然倾向于强调禅那,甚于般若,而中国的佛教徒们就追随着印度先驱,对这个问题未加十分留意;但当慧能出来,他立即看出般若才是学佛最根本的因素;只要仍旧以牺牲般若来实践禅那,则真正的中心就易被忽略。再者,禅那已经同天台宗的宗旨samatha(止)和vipasyana(观)混淆在一起。我不认为慧能对这些事情有历史上的认识;他只是要表达出他的般若直观而已。当神秀与他的追随者们大声疾呼的反抗慧能的运动时(慧能的运动以神会为首),这件事便更受到了人们的重视。到现在为止,许多佛教学者仍旧把中国禅混同为印度佛教的禅那之实践。

  本来还有好些话是我想在此处说的,但它们要等下一次机会再讨论。我但愿前面的一些话已经足够驱散胡适对禅本身──除却它的历史背景之外──所有的误解。

  (1) 参看The Dhammapada(《法句经》)三七二行。

  (2) 在我的《禅思想史研究》第三集中,讨论到这个问题。此书用日文写成,仍未出版。

  (3) 敦煌出土《荷泽神会禅师语录》;铃木真太郎,公田连太郎校订,三一──三二页。

  (4) 见《传灯录》,卷二十八。《江西马祖道一禅师语录》。

  (5) 同前,卷十,长沙景岑。

  (6) 物如(中文“只么”,梵文为tathata)的观念,我认为是一切宗教体验的基础;这个观念读者可参考圣经出埃及记四章十四节,那时神向摩西显示,说“我是我是者”;另可参看jacques Maritain的《形而上学》(A Preface to Metaphysics),九三页,作者在此处谓“同一原理”为“是即是”(being is being存在即存在)。在History of Philosophy Eastern and Western( Allen and Unwin, 1952)中所录的拙着《论日本思想》(卷一,五九七页起),也对物如的问题做过阐明。

  (7) "thus"的原文是”只么“。这两个字同”任运“连在一起就是这首诗偈的精髓。”任运“此处译为"as the wheel turns"或"as the wind blows",其意义和命定论毫无关系。“任运”常常和“腾腾”连在一起。这一句“任运腾腾”充满了意义,只是要用少数几个字让英文读者有一个概念是极为困难的。简言之,这是“让你的意旨得行”,而却不伴随:“神啊,神啊,你为什么遗弃我?”“腾腾”几乎是欢欣喜悦的满处跑,至少它代表着一种完全宽松的心灵,没有恐惧,没有焦虑,没有忧愁。

  (8) 《传灯录》,卷八,米岭和尚。

  (9) 同前,利山和尚。

  (10)见Essays in East-West Philosophy: An Attempt at World Philosophical Synthesis (Charles A Moore ed.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1951)一七──四八页,我对这个题目文章。(英编者注:即是本书前面一篇文章。)

  (11)为了避免读者任何可能的误会,我要附加几句:这一种体验以其为感受而言,是完全私有的,但同时其中却有着一种普遍性,它同时是不可分享的又是可分享的。它就其本身而言并没有什么不可解的地方,但一旦要表达,却变得不可解。

  (12)参看《法句经》P.153-4, 179行。

  (13)《传灯录》卷十四,石头希迁大师。

  (14)《传灯录》卷五,青原行思(七四○年殁)。

  (15)《传灯录》,卷十四,大颠和尚。

  (16)《传灯录》,卷十四,道吾圆智。

  (17)同前。

  (18)《传灯录》,卷十四,云岩昙(日成)。

  (19)Meister Eckhart: Amodern Translation. Raymon Bernard Blakney (New York and London: Harper & Brothers. 1941), p. 214.

  (20)《传灯录》,卷十,赵州从(言念)。

  (21)《传灯录》,卷六,百丈怀海。

  (22)《传灯录》,卷十一,香严智闲。

  

《禅学随笔 五、禅:答胡适博士》全文阅读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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