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看到的鳥獸就變成了他們談話的題材。鳥獸是直接取來做爲他們活生生的問答之材料的。不僅有生的和無生的東西是他們問答的材料,它們的行動也是問答的適當材料。就禅師來說,生命本身以及它的一切狀態,都是道之滔滔表現。
因此,當禅師在編自己的草鞋,或粉刷牆壁,或讀經,或飲茶時,和尚可以走過去向他發問。同樣,當禅師看到他的弟子在割草、收麥、扛木頭、舂米、推手推車等等時,他會走過去向他提出問題,逼迫他回答;這些問題表面上看起來單純得很,實則充滿了深沈的形而上學意義,或精神上的意義。趙州(20)不分和尚的地位高下,一律用茶水款待,就是一個最爲有名的例子。當一個和尚來到時,他可能不意間向他提出問題,依照和尚的回答,對他做不同的接待。這可稱之爲禅的實際教育。
如果禅沿著智性的玄思路線發展,這種情況絕不會産生。但禅是以般若直觀而動,而伴著一個絕對的現在;在這個絕對的現在中,工作進行著,生命生活著。禅的一切修習都隨著這個絕對的現在進行。任何事物、任何工作的道德價值都是事後出現的,是工作完成之後的發展,是將它自工作者分離之後做研究所得的結果。價值是其次的,它並不是在進行時的工作本身。禅的日常生命即是去生活,而不是從外在去看它──因爲後者不是實際的生活,卻是疏離的生活。生活與工作之後才産生出語言文字、觀念、概念等等,而這些是禅所不感興趣的。
亵渎或聖潔,端莊或不端莊的問題,是抽象作用與疏離作用的結果。疑問一出,禅即已不在那裏,而在萬裏之外了。禅師們是不會被習俗上禁止或不禁止等等無聊的討論所阻撓的。他們的目的不是破壞偶像,而是他們的價值自動的發自他們的內在生活。我們這些在外的人所給予他們的判斷,所關涉到的只是禅生活的痕迹,是生命早已撤走的屍體。如此,禅同生活保持著密切的接觸。我並不是說印度心靈不是如此,而甯是說中國心靈更有土地意識,他們不喜歡同地面離得太高。中國人就這種意識而言是腳踏實地的,而禅深深融鑄著這種精神。慧能從未停止過碓米和砍柴,而百丈(21)則是以這種工作原則來爲禅堂立規矩的偉大天才。
5
胡適無疑是一個優秀的作家,也是一位機敏的思想家,但他的邏輯推論──禅的方法,或非理性主義,與“似乎的瘋狂”,是由于經濟的需要,以便從有力的保護者們得到支持──至少說也是不合邏輯的,並且不能爲他的理性曆史觀增加什麼力量。胡適雖然提到“這些新的處境以及或許其他許多”,他卻沒有確定指出這些“或許其他許多”是什麼。或許,對于這“許多其他”處境的發生──因之逼迫著禅師們放棄“明白說”得老方法,而訴諸他們的“瘋狂技巧”──之“曆史背景”,胡適並沒有時間做一番詳細審察。
但我們能夠想象,這些禅師既能夠真正認爲無佛、無菩薩──或者,即使有,也不過是“誘拐無辜百姓墮入地獄的謀殺者”──卻不能夠免于向世俗權威尋求庇護麼?在禅師尋求有權者的庇護與“發明”某些其他難解但又同樣能激發思想的方法,以表達早期禅師們“明白說出的東西”之間,又有什麼必然的關連?
棒與喝難道比早期禅師們的“明白”更爲難解嗎?我不懂是什麼原因使胡適認爲“棒”與“喝”不如此“明白”,而卻“象似瘋狂”。就我看來,棒與喝就象說“無佛!”“不可執著于任何東西!”一樣明白的。是的,如果說它們與後者有所不同,它們只是表達得更生動,更有效,比那所謂的“明白而不會錯誤的語言”等等更一針見血而已。這並沒有什麼“瘋狂”的地方──不管是“似乎”或“不似乎”。事實上,它們是教導學生的最爲明白的辦法。發問者既然是佛,又去問佛是什麼,豈不是蠢事?給發問者“叁十棒”或一聲誠心的“喝!”實際上是再有效、再直捷了當不過。雖然發問者本身以及使他來到禅師面前的原因有很大的重要性,但禅師用這種“似乎瘋狂”的辦法卻是恰當得很。無需說,棒與喝並不總是代表同樣的意義。它們有許多不同的用法,而要了解它們在不同的處境所代表的涵意,需有深沈的禅悟力。譬如說,臨濟就把“喝”分爲四種。
現在讓我問一問,胡適所說的“早期的禅師們”是什麼人?臨濟是明明白白說的,德山宣鑒也是如此,這是胡適自己承認的。而用棒用喝的卻也是他們。從曆史上說,他們的棒喝先驅是馬祖,馬祖連拳頭都用。禅宗這種“瘋狂”的辦法,可以說是始于馬祖。與他同代的石頭,對于禅也有傑出的悟力,卻不似馬祖這般“瘋狂”,但禅之在中國盛行,──特別是在南方盛行,則是始自江西的馬祖,湖南的石頭。胡適的“早期禅師”必得是比馬祖與石頭猶早的人,而這意謂是神會與慧能、南嶽懷讓、青原行思等等。但胡適顯然把臨濟、德山與馬祖列在用明白的語言說禅的禅師之中。
胡適未能了解“不說破”的真意。“不說破”並不恰是不明白說。我希望他能夠記得,般若直觀的本性中有某種東西是智性化作用所把握不住的,它排斥一切所謂的明白說出。這並不是有意規避明白說出。由于般若直觀越乎二分法的兩邊,因此它不肯委身于任何一邊。我說禅越乎人類理解範圍,其意義便是如此;理解一詞我是意謂概念化作用。當我們把禅體驗──或般若直觀,這兩者實在是一回事──納入概念化作用時,它即不再是禅體驗;它變成了別的東西。“不說破”不是一種方法學上的辦法;它是寓含在這體驗本身之中的,連禅師們也無可如何。爲了說明我的觀點,我要引述兩則問答。兩則問答的主題都是古鏡,但兩者的意思看起來卻正好相反。
一個和尚問:“古鏡未磨,怎麼說?”
禅師答道:“古鏡。”
和尚:“磨過以後呢?”
禅師道:“古鏡。”
當這個問題向另一個禅師提出時,他對第一句話的回答是:“天地通明。”對第二句話的回答是:“灰黑。”
古鏡是最終的實在,是神,是心,與未分之整體。當它已磨,意謂分別,意謂神所創造的世界,萬物滋生的宇宙。在第一個問答中,這古鏡不論是磨或未磨,都保持同樣。在第二個問答中,當它未磨、未分,它照亮整個宇宙,但當它已磨,它就喪失了古老的明亮,而被萬物所掩遮了。我們可以說,第一則問答同第二則完全相反,或者,第一則忽視了分別,因之這是不合理的。我們還可以提出更多的問題,來探尋兩者各自的意義,以及兩者之間的關系。但“不說破”;要想滿足我們的理解力,需要太冗長的討論。當這些做完了,我們所由之開始的原始直觀已經遠逸而去;事實上,我們已不知道我們確實是在何處,因爲論證之塵已經厚厚的蓋滿了我們全身。我們開始時所目標的“明白語言”現在把我們推入智力的迷宮中,沒有給我們任何堅固的立足點;我們全都汽化了。
朱熹是一位偉大的儒者──這毫無疑問。但他對于古鏡沒有般若直觀。因此,關于“不說破”和刺繡的金針,他的意見是沒有入轍的。在“不說破”和金針方面,並沒有方法學的成份。關于不說破,我已“說破了也”。
現在談金針。金針並不是故意不讓外邊人看到。而是,即使你想拿給他,都做不到。這是我們每個人都得爲他自己去獲得的。它不是“莫渡”,而是“莫能渡”。因爲我們每個人都具有這樣一根金針,然而只有當我們在我們的無意識中尋見了它,它才是自己的。可以由一個人給予另一個人的,必不是那人原來自有的。
香嚴的故事可以說明這一點(22)。
香嚴智閑是爲山靈佑(七七一──八五叁)的弟子。爲山看出香嚴對禅的慧根,有一次便問他:“我不問你從經卷冊子中學得多少。我只問這個:你沒有出胞胎、沒有分辨事物之前,你本份事試道一句來。”
這“一句”,不論我們如何努力,都是不能說破的;同時它也不是一個人可以傳給另一個人的。禅要我們每個人用他自己的方式去抓住它,是從我們意識的深處去抓住它,甚至從心理學上與生物學上還不可能抓住之處抓住它。因此,它是超乎我們相對的理解力之範圍的。我們如何能做到這一步呢?然而這卻是爲山──一位好禅師──要求他弟子去做的。
香嚴不知道如何回答。沈思了一刻之後,提出他的種種看法。但所有這些都被爲山打回來。于是他要求爲山給他正確的回答。爲山說:“我可以告訴你我的了解,但對你無益。”香嚴回到屋子中翻遍他所有的筆記,卻找不到一句話可以爲他做答的。他心灰意冷。“畫餅不能充饑”,于是他把所有這些筆記都燒了。他決心與禅告別,因爲他覺得這超乎他的能力。他離開爲山,住到一個廟裏,那裏有忠國師的墳墓。有一天,當他除草的時候,一塊石頭碰到竹子上,發出聲音;這震醒了他無意識的意識,那是在他未生之前就已有的。他極爲高興,感謝爲山當時沒有爲他“說卻”這“一句”。那時他作了一首詩偈,其中開首兩句爲:
一擊忘我知;
更不假修治。
爲山之所以沒有爲香嚴“說卻”那“一句”,並不是因爲他想用什麼特別的辦法來教育他的弟子。因爲,即使他想爲他心愛的弟子做點什麼,他也無能爲力。如果他告訴他,不論他怎麼說,他所說得仍舊是他自己的,而不是別人的。知識可以傳遞,因爲它是人類社會的公共財産,但禅卻不能同樣傳遞。就這方面來說,禅是絕對個人的。
還有一件事是我想要說的,我希望這能幫助讀者更了解胡適對禅宗的觀念。
胡適在對禅宗的曆史研究中,必然注意到禅幾乎與印度佛教中的“禅那”(dhyana)沒有任何關系,盡管禅這個字是從梵文的“禅那”這個字衍譯過來的。六祖慧能以後,靜觀,或沈思或默想,已經不再能用以表示禅的意義。我已說過,是由于慧能革命性的運動,才使禅有了這種改變。
慧能帶給中國佛教的福音是般若與禅那的同一。神會在宣揚這個題旨方面,是最有表現力的。他比馬祖、石頭等人,在對禅的了解上更爲智性,也就是由于這個原因,他的宗派未能抓住中國的人心。中國人的心智不傾向于智性或形而上學,而禅是中國本土心智的産物,它厭惡這種智性的風格。臨濟禅更爲適合禅的精神,與中國人的落實性格甚爲相合,它是直指目標的。不論怎麼說,般若與禅那的同一──這是禅的本質──已經由神會用相當明白的方式說出來,這是我們在前面已經提過的。
在慧能之前,禅那與般若的關系,並沒有如此引起中國人的注意。印度人的心靈自然傾向于強調禅那,甚于般若,而中國的佛教徒們就追隨著印度先驅,對這個問題未加十分留意;但當慧能出來,他立即看出般若才是學佛最根本的因素;只要仍舊以犧牲般若來實踐禅那,則真正的中心就易被忽略。再者,禅那已經同天臺宗的宗旨samatha(止)和vipasyana(觀)混淆在一起。我不認爲慧能對這些事情有曆史上的認識;他只是要表達出他的般若直觀而已。當神秀與他的追隨者們大聲疾呼的反抗慧能的運動時(慧能的運動以神會爲首),這件事便更受到了人們的重視。到現在爲止,許多佛教學者仍舊把中國禅混同爲印度佛教的禅那之實踐。
本來還有好些話是我想在此處說的,但它們要等下一次機會再討論。我但願前面的一些話已經足夠驅散胡適對禅本身──除卻它的曆史背景之外──所有的誤解。
(1) 參看The Dhammapada(《法句經》)叁七二行。
(2) 在我的《禅思想史研究》第叁集中,討論到這個問題。此書用日文寫成,仍未出版。
(3) 敦煌出土《荷澤神會禅師語錄》;鈴木真太郎,公田連太郎校訂,叁一──叁二頁。
(4) 見《傳燈錄》,卷二十八。《江西馬祖道一禅師語錄》。
(5) 同前,卷十,長沙景岑。
(6) 物如(中文“只麼”,梵文爲tathata)的觀念,我認爲是一切宗教體驗的基礎;這個觀念讀者可參考聖經出埃及記四章十四節,那時神向摩西顯示,說“我是我是者”;另可參看jacques Maritain的《形而上學》(A Preface to Metaphysics),九叁頁,作者在此處謂“同一原理”爲“是即是”(being is being存在即存在)。在History of Philosophy Eastern and Western( Allen and Unwin, 1952)中所錄的拙著《論日本思想》(卷一,五九七頁起),也對物如的問題做過闡明。
(7) "thus"的原文是”只麼“。這兩個字同”任運“連在一起就是這首詩偈的精髓。”任運“此處譯爲"as the wheel turns"或"as the wind blows",其意義和命定論毫無關系。“任運”常常和“騰騰”連在一起。這一句“任運騰騰”充滿了意義,只是要用少數幾個字讓英文讀者有一個概念是極爲困難的。簡言之,這是“讓你的意旨得行”,而卻不伴隨:“神啊,神啊,你爲什麼遺棄我?”“騰騰”幾乎是歡欣喜悅的滿處跑,至少它代表著一種完全寬松的心靈,沒有恐懼,沒有焦慮,沒有憂愁。
(8) 《傳燈錄》,卷八,米嶺和尚。
(9) 同前,利山和尚。
(10)見Essays in East-West Philosophy: An Attempt at World Philosophical Synthesis (Charles A Moore ed.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1951)一七──四八頁,我對這個題目文章。(英編者注:即是本書前面一篇文章。)
(11)爲了避免讀者任何可能的誤會,我要附加幾句:這一種體驗以其爲感受而言,是完全私有的,但同時其中卻有著一種普遍性,它同時是不可分享的又是可分享的。它就其本身而言並沒有什麼不可解的地方,但一旦要表達,卻變得不可解。
(12)參看《法句經》P.153-4, 179行。
(13)《傳燈錄》卷十四,石頭希遷大師。
(14)《傳燈錄》卷五,青原行思(七四○年殁)。
(15)《傳燈錄》,卷十四,大顛和尚。
(16)《傳燈錄》,卷十四,道吾圓智。
(17)同前。
(18)《傳燈錄》,卷十四,雲岩昙(日成)。
(19)Meister Eckhart: Amodern Translation. Raymon Bernard Blakney (New York and London: Harper & Brothers. 1941), p. 214.
(20)《傳燈錄》,卷十,趙州從(言念)。
(21)《傳燈錄》,卷六,百丈懷海。
(22)《傳燈錄》,卷十一,香嚴智閑。
《禅學隨筆 五、禅:答胡適博士》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