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瑾逊诗风中的禅
陈元音
一
研究中国的禅文学观其成果早已是花果累累,无论中国大陆或台湾研究这一方面的经典之作不胜枚举,但研究外国的禅文学(除日本以外)只是起步,目前尚谈不上有什么成果。笔者基于以上事实,多年来利用主修英美文学之便,也注意研究其中的禅文学。
由于古今中外的人性具有许多共同的特征,在跨文化,跨国度,跨时代的思想,哲理或宗教经验之间,寻求共同的心路历程是可能的,故笔者一向相信深入钻研禅学与英美文学之间的因缘开拓一种新的媒介沟通华梵文化与英美文化之间的关系为颇具意义之事。然而要研究禅学与英美文学之间的因缘必须采取平行比较研究或影响比较研究双方面分开进行,因为英美文学中的禅分为未曾受到禅学影响者与曾深受影响者;前者必须以平行研究方法,互照,互对,互比,互识两者之间在意境上可能的汇通之处,后者必须以影响研究方法探讨作者之生平,宗教经验,禅学之因缘,以及因而呈现在诗中之禅趣。
在禅学的领域中,笔者发现“文字般若”隐藏着无限开放的“观照般若”,经此读者能证得终极真实的“实相般若”;此隐藏的“观照般若”尤以天台宗的“以观释经”之法为笔者应用于解读任何文学作品上,从而挖掘出崭新的涵义与真正价值,这应该就是无论以平行研究或影响研究探讨古今中外文学家的终极关怀的另一途径。文学作品中的文字只是表相,并不代表真相,而表相只是一种意符,真相是意指,如以解构主义的解释,表相与真相之间有着意想不到的距离;同样的,“文字般若”并不代表“实相般若”,“文字般若”只是符号,读者必须懂得“以观释经”之法去“观照”它,这样才能证得其中“实相”。
笔者多年来研究发现美国文学中有颇多的禅文学1但本文限于时间与篇幅,仅仅介绍美国的现代女诗人狄瑾逊为例,探讨她的诗风中的禅,以供读者参考。
二
狄瑾逊(Emily Dickinson,1830~1886)是美国超越主义女诗人。她的超越主义是以神秘宗教经验为基础的,所谓神秘宗教经验是一个人经过外在我潜入心内的内在我寻觅自己的心灵与神沟通,甚至成为神的一部份的心灵之旅。这种神秘经验必然是一神论者的唯一管道通往超越世俗的超然意境,能永浴神光,否定二元论,将宇宙万物置于眼底,观照现象之假象,显现其背后之真相,于是小我消失于无形,大我呈现,心中产生博爱精神,爱神如爱自己,关怀别人,爱及万物,以致心中有神所见皆神的境界。
狄瑾逊下面这一首诗传达上述讯息:
一滴海水在海中扭斗
以致忘了它自己的所在
好像我一走向你
你知道自己像一柱香那么小
然而虽小──她叹着气──如果一便是一切──
它该有多大(284)2
一滴海水当然指的是诗人自己,她消失了渺小的自我找到了真正的自己,走向心目中的神。
狄瑾逊的神秘经验与禅修的心路历程有许多雷同之处。她的超越主义便是她的生活,恰如禅便是生活,出自内心回归自性的又自然,又简朴,又宁静的生活方式。禅者的眼光能观照万象的实相,以反璞归真的意境观赏世界,以平常心活在当下,把握此时此地,感觉如百丈禅师所说的“日日是好日”。禅者虽然孤独的时间多,但他并不寂寞;他是自立的,知足的;他和超越主义者一样主张自立的重要。但禅者了解自性之道往往依靠否定的心路,也就是类似道家哲学的“损之又损,以至无为”的方法;这是要把过去累积的执着,一个一个否决掉或忘掉,学习看开或去除各种烦恼与痛苦。认识人生的一切都是短暂而无常的,所以不值得执着于财富,声望,热情,各种物质欲望,杂念等。而将这些回归于永远的“道”。一切听其自然,一切随缘;如此禅者很容易与周围的一切和谐。戒定慧三学是他一生的修行过程,悲智相生是目的。
读者可依照以上说明的禅者的心路历程之基础来观照与解读狄瑾逊的诗,以深一层了解诗人之终极关怀。吾人可针对狄瑾逊诗中与禅学课题相符合的主题,逐项探讨。
(一)灭苦之道
佛教的所谓“苦集灭道”四圣谛中的“苦”是人人生而必须承受的。当年悉达多王子就是因为发现“生老病死”为人生不可避免之苦,而离家寻觅解脱之道。由此可知“苦”是一种原动力,逼迫一个人去内省自性,换言之,“苦”强使一个人去追求真理。“苦”有庞大的力量,没有它就没有生命,没有它就没有诗歌了。
在狄瑾逊诗中读者可感受到诗人对于“苦”的看法。诗人勇敢面对“苦”,甚至认为“苦”不但可忍受而且是可评价的;诗人不但不恨它,反而喜欢它,并且将它变成正面的力量。她的下面这一首诗可说明这一点:
因为我不能等死亡,
它为我亲切停下来;
马车只载我们二人
而接着来的是永恒。(712)
人生而走向死亡,不生则不死,而死亡是进入永恒的跳板,因此死亡不是生命的结束而是开始,吾人应勇敢的面对它。狄瑾逊的另一种死亡观与禅学中的所谓“大死一番”相雷同,可做为灭苦入道之最佳管道。她的下面这一首诗发人深省:
我为美而死──可是
刚被安葬于坟墓中
有一个为真而死的人
被埋在邻接的房间里──
他轻轻的问我“你是怎么死的?”
“为美。”我答道──
“而我──为真──它们是一体的
──我们是兄弟了。”他说。
如亲戚一般,晚上相见──
我们隔着房间开始聊天──
一直到苔藓爬到我们的嘴唇──
将我们的名字盖起来──(449)
一个人要求得真善美必得“大死一番”,将一生累积的我执或因而带来的杂念或烦恼或欲望全部净化掉,所以真善美是一体的三面,是兄弟。这一首诗如不以禅学的观点去解读它,便成一道很难懂,甚至很不合理的一首诗,难怪一般美国人会看不懂。下面两首传达的讯息更具禅趣:
刚失去,我就得救了!
觉得这世界跟往常一样,
帮我准备往永恒出发,
当呼吸吹回,
在另一边,
我听到失望的潮流退下去!
所以当一个人回来了,我觉得
有奇妙的秘密可说!
......(160)
对某些人对死亡的打击便是生命的打击
他们必得等死始能真活──
他们活了一辈子,但当他们死了的时候
生命的活力才开始。(816)
第一首中的“刚失去,我就得救了!”失去了什么?当然是失去了我执,净化了我心,如此一个人始能重生。得救以后的日子还是跟平常一样,这世界没有什么两样。“失望的潮流”又是什么呢?这是以凡人的观点来看失去了那么多我执当然很失望。“当一个人回来了”,是说明心见性回到自己的本来面目,发现“本地风光无限好”,当然有很奇妙的秘密要说,但实际上这种神秘经验是无法言语的,所以诗中仅点到为止,不加以任何说明。第二首的禅味更为显著。“死亡的打击”是“大死一番”之后的感受。生命的活力来自“大死一番”,对于诗人或禅者而言,死亡是重生的转机,生命意义之呈现。人生不可避免的苦与死为寻觅真理的心灵之旅铺路。
(二)“活在当下”的观念
禅是非常实际的东西。禅者对于形而上的思考或过去与未来没有兴趣;他们宁可思考当下的问题。如有人问“每个人都有出生地,你的出生地在那里?”禅者会回答说“今天清晨我吃了一碗稀饭,现在我又饿了。”3禅帮助我们回答我们自己的本来面目,活在当下,看到本地风光无限好。禅是平常心,无论终极真实是什么,它毕竟会在当下呈现。禅者的生命是数不尽的当下或现在的累积。禅者不做未来的计画,因为谁知道下一刹那会发生什么事?一个人如果计画太多,他会失去当下每一刹那的新鲜感,所以禅者会很自然的抓住每一时刻充实的好好活下去。狄瑾逊认同此种看法,所以她对于天堂的看法与一般基督徒有所不同:
天堂远在天边近在心里
那便是溶解于心中──
它的位置──建筑师──
无法再被证实──
它与我们的容纳量一样庞大──
与我们的想法一样美好──
对祂而言是适当的欲望
它不比这里更远──(370)
一般人尤其是基督徒认为天堂远在天边,是死后才能去的地方,可是狄瑾逊却认为天堂近在心中,它不比这里更远。这好比禅者认为净土在人间,就在自己心中一样。天堂与地狱本来是心造,一个人一念之间可以在天堂亦可在地狱,天堂与地狱就在此地。下面这一首诗进一步说明狄瑾逊的天堂:
在下面找不到天堂的人──
在上面亦找不到啊!
因天使在我们隔壁租了房子,
无论我们搬到哪里,祂们就跟着......(1544)
至于狄瑾逊将时间看成是永恒的现在是很特殊的。她的一封信中说“在永恒中根本没有所谓的第一或最后,它是中心,永远在那里。”4永恒是中心的延长,那就是现在。因此第一,最后,现在,未来,过去已不存在。它们均溶入永恒的现在中。下面这一首描写一个夜晚:
一个夜晚──日子躺在中间──
前面的那一天
和后面的那一天──其实是一个──
而现在──那是夜晚──在此。
漫长的夜晚──被注视着经过──
好比岸上的谷物──
成长的太慢,以至觉查不到──
一直到不再是夜晚──(471)
此时“夜晚”是中心,前面的那一天和后面的那一天溶在一起的一刹那。这一刹那便是诗人真正活着的那一刹那──现在。这不是禅的精华吗?对她而言,每一刹那都是新的,真的,善的,美的。这种眼光始能时时刻刻看到真善美。她又说“我每天有无上的喜悦/我以半淡然地观察/一直感觉到它震动/当我跟踪它成长。”(1057)
事情无论大小,都一样地重要,一样要用心去做,这些都是由于无分别心所使然;无分别心来自“八正道”中的“正见”的眼睛,只有“正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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