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本文上一页寂静的世界。辋川二十景如华藏二十佛刹微尘世界,如佛国净土般予人无限感悟。
辋川诗的创作时间约于唐玄宗开元中叶到天宝年间[21]此时王维自宋之问遗族手中购置这份别业,重加修葺,作为母亲崔氏持戒安禅的居所,“新家孟城口”(〈孟城坳〉)二十景中的孟城坳便是王维的新家所在,由时间的今昔,空间的迁移,与人事新旧的代谢,辋川二十景因而织入存在的许多思考与王维得自于禅佛的独特视野。表面的辋川山水实含融着王维对无常、无我、生灭世界的观照。
(一)人之居也如诗
德国诗人贺德龄(Holderlin)尝言:“人之居也如诗”(poetically man dwells)经由“诗—言说—探寻人类存在的本质”,这也正是海德格尔对“此在”阐说的方式。换句话说,人“居”于世界这个本质是可以透过诗而得到彰显。海德格尔说:
“居(dwelling)”实为“寓”(to dwell)于天地之中,是人“在世存有”(being-in-the-wold)的实存本然性开显。[22]“诗”的“语言”“召唤”出天、地、人、神四方聚集与自身的事物,使“此在”开显成一统一的四重整体,这便是“世界”。
王维辋川诗以〈孟城坳〉为第一首,这是王维结“居”的地方,诗云:
新家孟城口,古木余衰柳,来者复为谁。空悲昔人有。
此中的“谁”(人)、“家”(居),正是“存在”的思考。王维借结庐孟城口,来认识“此在”的世界。物有古木、衰柳,人有昔人、来者,新与旧,今与昔的时间变动与人事代谢中,生命“居”于何处呢?此生命又是谁呢?
关于此诗,前人评述颇多,如明高《唐诗品汇》卷三十九引南宋刘辰翁评曰:“如此俯仰旷达不可得。”胡震亨《唐音癸签》云:“非为昔人悲,悲后人谁居此耳。总达者之言。”俞陛云《诗境浅说续编》云:“孟城新宅,仅余古柳,今虽暂为己有,而人事变迁,片壤终归来者。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摩诘诚能作达矣。”前人对此诗的评述多着一“达”字,显然从魏晋美学的角度而来。其中徐增与沉德潜的说解较为详细。徐增《唐诗解读》卷三云:
此达者之解。我新移家于孟城坳,前乎我,已有家于此者矣,池亭台榭,必极一时之胜。今古木之外,惟余衰柳几株。吾安得保我身后,古木衰柳,尚有余焉者否也。后我来者,不知为谁?后之视今,亦犹吾之视昔,空悲昔人所有而已。
沉德潜《唐诗别裁》卷十九则云:
言后我而来不知何人,又何必悲昔人之所有也。达人每作是想。
这些说法旨在体现达人境界,用庄子来解释王维诗,但充其量只传达了如海德格尔“存有”的体验而已,忽略了“空悲”二字可能有更深的内蕴。王渔洋《蚕尾续文》曾说:“王裴辋川绝句,字字入禅。”即使表面不着一字,其实深通禅理。在其旷达的人生视域及存有世界的开拓之外,其实有超越存有的指向──即佛家之“空”。换句话说,王维此诗如以海氏的“世界”来作为说明的凭借,则王维已然超出海氏的“世界”界说而朝向融合“非世界”的探索。这是佛家“空”观下不离真俗二谛的引领。虽然我们不能论定王维是否达究竟空寂,但此诗中超离人居于世的“新家”内蕴就在“空悲”二字。我们可以从此诗看到其语言意涵渗透的方向:
古木来者新家 空昔人谁
“此在”之悲,王维已知其“空”,而“新家”也朝向“空”的境地。王福耀选注王维此诗时曾注意到这个“空”字,他说:“(王维)这个悲是“空”的。”[23]在因缘流转的世间,王维深知“诸法无我”(三法印),谁才是此间真正的主人呢?所悲又具有什么意义呢!
结“居”是现象学对生命存有思考的重心。Being in the world,人就是这样生存于世界中,但王维早有反向思考,其〈戏赠张五諲之二〉云:
秋风自萧索,五柳高且疏。望此去人世,渡水向吾庐。
他曾经有“去人世”的反向探索,如今重新结宇,以辋川别业作为新家,是否意味着他对“世界”与“非世界”的体验有着更圆融的融合?辋川诗中的〈文杏馆〉也传达其如诗般的栖居:
文杏裁为梁,香茅结为宇,不知栋里云,去作人间雨。
以辋川的环境来看,这首诗居第三处,从“孟城坳”一路往上,经过“华子冈”,至此应为山巅。李瑛《诗法易简录》云:“玩诗意,馆应在山之最高处。…山上之云自栋间出而降雨,而犹不知,则所居在山上之绝顶可知。”然而在细味诗旨,“文杏”“香茅”所结的庐舍,除了物质世界外,亦应统合著作者精神存在的领域,在文杏尊贵厚实的栋梁与琼茅香味之中的世界,不正是王维〈过香积寺〉:“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中所曾经想望、追寻过的境地?而“栋里云”正是“此在”,王维入此世界,又思其出,于是“栋里云”化作“人间雨”,在这出与入的变化中,不能染有意念思量,刻意作为,因而着“不知”二字。他应用高度的视觉与味觉之综合(Synaesthesia)所形成的意象,不着痕迹地将“物质空间”(material continuum)变成“想像空间”(mental continuum)[24],成其生命安顿的处所,其中有他的现实世界,也有他的理想世界。“此在”出入于“世界”与“非世界”中,一步步迈向佛教色空辩证的道路上。
前言中我曾指出王维辋川别业实如佛陀“鹿苑”,如果从其如诗地栖居上来看,在世界与非世界的辩证中的王维,也正是在禅修中体验空寂万有的王维,辋川闲居正是王维禅修生活的显现。前引《旧唐书》载王维:“得宋之问蓝田别墅在辋口,辋水周于舍下。……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王维本传〉)日人入谷仙介曾据此结论辋川是王维信仰生活和艺术生活的根据地,他认为王维在此田园山中“习静”,过坐禅修行的生活,也是王维入圣域的努力场所。因此,他透过〈积雨辋川庄作〉、〈辋川别业〉和〈辋川闲居〉(卷四)等诗中的“习静”“清斋”“白鹭”“白鸟”等等意象,认为这些“语言”暗示着辋川自然环境与超自然世界的关系[25]。王维于辋川结“居”其世界也就昭然可知。
(二)忧惧心境的考验
以禅修的角度来说,王维辋川诗所证境界如何,笔者无从定论,但以纯粹经验美学来说,辋川诗是“未经改造的自然或现象:没有一点概念化的痕迹”,叶维廉说:“这种心境很像入定似的意识。”[26]因此辋川二十首绝少有王维个人的喜怒哀乐。但王维毕竟是人,不可避免地仍留存着些如海德格尔所说的“忧思”心境(Angst,或译作忧惧),这也是“此在”(人)之显现。袁保新曾诠释海氏这种忧惧心境说的意涵:“唯有在忧惧心境中,此有之存在结构才能在整体的方式中呈现。”“一切了悟都伴随着这一种心境。……在忧惧中,此有发现自己正面对着他存在底可能的不可能性──无(the nothing of the possible impossibility of the existence)”,这也就是“朝向死亡的存有本质上就是忧惧。”[27]这种忧惧是存在的体验中必然的。也正是前人“长恨此身非我有”,“此身虽在堪惊”之类的“恨”与“惊”。辋川诗之二〈华子冈〉一首,便传达了这种心境:
飞鸟去不穷,连山复秋色,上下华子冈,惆怅情何极。
辋川二十首多纯写自然,不着情语,但此诗中尚留有“惆怅情何极”,惆怅者何?明顾起经注王维此诗“萧然更欲无言”[28],显然王维此诗已点染出生命存在的某些难言的感受,这感受便是“忧思”(Angst)。鸟去不穷,生命随因缘流转,也是“去不穷”的,正是海氏所谓“朝向死亡的存有”,这样的存在,我们并不明白生何以来,死何以去?正如Hamlet说的:“to be or not to be”,这份迷惑、焦虑,形成的“惆怅”,正与“上下”华子冈的动作作了很好的对应。刘拜山《千首唐绝句》评解说:““上下”字与“惆怅”字对应。如见其人徘徊于秋山暮色中也。”[29]
据海氏对忧思的解说,以“死亡”为最根本,但生活中仍有大小不同的忧思,足以突显“此在”。因此读王维此诗,除了“朝向死亡的存有着”,这层根本的惆怅外,惆怅的现实性也有人作其他的联想。例如日人原田宪雄认为:“往昔登临,曾有母亲妻子搀扶,如今其人已去,“不穷”和“何极”首尾照应,笼罩在一片绵绵不尽的追慕之情中”[30]。罗宗涛评赏辋川诗时也曾表示:“在这挥别沉浸已久习染已深的尘世的时候,他的心情是复杂的,这种心情名之曰“惆怅”[31]。不管为复杂的尘俗而忧,或为亲人死去不返而忧,要把王维“惆怅”二字作现实事物指涉,其实相当困难,只有海氏指出的,面对生命根本存在所产生的忧惧心境最能恰切涵融。
辋川二十首中,〈栾家濑〉一首也有较明显的“忧惧心境”:
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溜泻,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
这首诗可以纯作自然写景诗读,如俞陛云《诗境浅说续编》云:“秋雨与石溜相杂而下,惊起濑边栖鹭,回翔少顷,旋复下集,惟临水静观者,能写出水禽之性也。”[32]但在主客不二,“物我相即相融”[33]的“世界”之中,白鹭之存在,正是诗人之存在。因此白鹭之“惊”,也是诗人之“惊”。在飒飒秋雨中,任石上湍濑急流冲激,跳波相溅,难免有危疑不安之“惊”。因为现实生命是“有相”的,自不能圆满,有其矛盾与冲突,而理想生命是“无相”的,能使“坎陷”复位[34],得到圆满寂静。在白鹭之“惊”与“复下”的动作中,对生命存在的本质已有真实的诠释。
辋川诗多属冲淡宁和,少有此“忧惧”心境的展现,即使只此一、二,也已传达“此在…
《禅与存有-王维辋川诗析论(萧丽华)》全文未完,请进入下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