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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沙门(马明博)▪P3

  ..续本文上一页僧人五堂功课的内容之一。

  施主一粒米,大逾须弥山。吃了不办道,披毛戴角还。因为僧人的一切,都靠信众供养,所以佛门里的饭,万万不能满怀妄想地吃。

  已经习惯于在酒桌上喧哗叫喊,此刻坐在寺院的斋堂里,感觉有些压抑。心一旦静下来,耳朵里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身边同戒师兄弟的呼吸声、外面偶尔掠过的风声以及檐角下的小鸟吱吱的叫声。

  一片静默中,维那师起腔,“供养——”

  双手合十,和着众僧一起念诵持斋偈。

  “……三德六味,供佛及僧,法界有情,普同供养。”

  明达悄声问:“什么意思?”

  答:“愿普天之下众生都不饿着肚子。”

  眼前两只碗,一只里面盛着白白的米饭,一只碗里盛着青翠的菜肴,黄瓜段、小油菜等。

  佛法在饮食中。

  “若饭食时,当愿众生,禅悦为食,法喜充满。”

  端起碗来,吃一口米饭,挟一口菜,和在一起,仔细咀嚼,感觉滋味与平时大不相同。比平时的饮食简单多了,为什么这么有味道?也许是一上午托钵,走累了,感觉到饿了。也许是越简单的食物,越能够散发出本味。也许是往昔虽然面对一桌子菜肴,舌上的味蕾却因为一直挑拣好吃的,结果把食物的滋味给错过了。也许是因为今天坐在了寺院的斋堂里,感觉新鲜。也许……

  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当下要吃饭,就认真地吃。仔细地面对眼前的一粒粒米、一片片菜吧。此刻,我们可以在舌尖上与禅相会。

  感恩十方信众布施的食物,滋养了我们充满妄想的躯体,那么,就让这一口口的饭菜,进入此时此刻的生命,转化成帮助我们去掉妄念的力量吧。

  饭后,众僧排队到大殿里回向。礼佛三拜后,念回向偈:“愿消三障诸烦恼,愿得智慧真明了;普愿罪障悉销除,世世常行菩萨道”。

  看来,明达的感受和我一样。步出殿门,他说:“寺院里的饭菜真好吃。”

  我告诉他弘一法师吃饭的故事。

  有一次,夏丏尊先生邀弘一法师同往浙江上虞白马湖小住几天。

  弘一法师的行李很简单,铺盖是用破旧的草席包的。到了白马湖,他自己打开铺盖,先把那破草席铺在床上,摊开了被,再把衣服卷了几件作枕头,然后拿出一条又黑又破的毛巾走到湖边洗脸。

  夏丏尊先生说, “这毛巾太破了,替你换一条好吗

  ”

  “哪里!还好用的,和新的也差不多。”说着,他把那条毛巾珍重地打开来给夏先生看,表示还不十分破。

  弘一法师是过午不食的。第二日午前,夏丏尊先生送了饭菜去,在桌旁坐着陪他。碗里所有的只是些萝卜、白菜之类。弘一法师喜悦地把饭划入口里,郑重地用筷子夹起一块萝卜来的那种了不得的神情,真使人见了要流下喜悦惭愧的泪水!

  第三日,有另一位朋友送了四样菜来供养弘一法师。夏丏尊先生同席。其中有一碗非常咸。

  夏丏尊先生说:“这太咸了!”

  弘一法师说:“好!咸的也有咸的滋味,也好的!”

  吃完饭后,弘一法师倒了一杯白开水喝。

  夏丏尊先生问:“没有茶叶吗?怎么喝这平淡的开水?”

  弘一法师笑着说:“开水虽淡,淡也有淡的味道。”

  在弘一法师看来,世间竟没有不好的东西,一切都好。破旧的席子好,破毛巾好,白菜好,萝卜好,咸苦的菜好,白开水好。什么都好,什么都有味,什么都了不得。

  夏丏尊先生和弘一法师是青年时代的好友,知道弘一法师在未出家前,风流倜傥过,歌舞繁华过,故有此问。弘一法师的体会已经超越了咸淡的分别,这超越并不是没有味觉,而是真能品味咸菜的好滋味与开水的真清凉。

  “好!咸有咸的味道,淡有淡的味道。这就是禅的味道!”明达赞许地点着头。

  无我

  四月爬黄山,忘情北海云水胜境,不知不觉,把脚趾头磨破了。脚上的泡都是人自己走出来的。无法,只好接受。没想到,由于捂得紧,后来化脓、感染。治疗未愈,五月又飞到瑞士,采访公司高峰会,来来去去,走走停停,脚趾头一直处于炎症状态。七月天热,被感染的脚趾头外皮黑乎乎的。就医时,医生警告道,如果不彻底治疗,会引起骨髓炎,必须要截掉脚趾的第一节。

  剃度前,我担心如果与同戒的人住在一起,洗漱不便,会不会感染加剧呢?能不能单独住呢?

  正自疑惑,明奘师讲了一个故事。

  当初,他来柏林禅寺出家时,和净慧老和尚提了许多条件。诸如,一个人一间屋,能有时间安排闭关,能有时间抄写佛经等。净慧老和尚说:“你来出家,是常住(指僧团)安排你,不是你来安排常住。”一句话,让明奘师省悟到他当时的种种想法,其实就是执著于自我。就这样被老和尚轻描淡写地消解了。

  听了他的故事,我的想法也被消解了。

  在生活中,有时,我们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悄悄地,我在敷药的脚趾头上,多缠了一些纱布。

  尽管如此,走路时,脚触大地,起落间,未愈的伤口处,会一阵阵地痛。对于生命来说,疼痛并非都是坏处,它能够让人学会清醒、呵护与适应。

  走路时,我知道了要怎样善待自己的脚,学会了轻抬轻放。

  痛苦也减轻。

  剃发之后,胜勇约我去买顶太阳帽。他说,如果走出寺门,人们一看我们是光头,那多不好意思。我微笑一下,没有说什么。别人看,我倒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倒是骄阳如火,没有个帽子挡一下,头皮会难受的。

  我们走了好几家商场,没见到卖太阳帽的。正欲放弃,忽然瞥见路边有个运动服饰专卖店。于是走了进去。

  我选了一顶乳白色的,一戴,挺合适,就到收银台交了款。

  胜勇挑了顶黑色的,对着镜子,看了看,摇了摇头。店员又推荐给他蓝色的。他依然觉得不满意。

  我笑他执著。一会儿怕别人关注光头,一会儿又觉得帽子不好看。何时关注一下我们自己的心呢?光头也好,帽子也好,尽是身外之物,只要无伤大雅,这些小节,不必拘泥。挑来拣去,颜色是拣不尽的,合适就好。

  他笑了,说:“有道理,有道理。”

  选了一顶和我选的一样颜色的帽子。

  佛说:“观身无常,观受是苦,观法无我。”

  身体处于发展变化中,是为无常。种种感受都是稍纵即逝、无法苟留的,是为众苦。一切的事物,皆是因缘和合,没有一个独立的主宰,是为无我。

  人不容易做到无我,因为太放不下自己。

  随身携带的手机交给寺院保存。一日一夜没有手机铃声,耳边清净了不少。总觉得自己有多么重要,你看,万人如海一身藏,关了手机,只落个欢喜自在。没有手机,地球依然转动,世界依然有序地运行。

  晚上,沙弥寮中,有三五个同戒师兄弟很兴奋,近子夜时,依然不熄灯,不想睡觉,一味地热聊。

  佛陀时代,有僧人夜诵经,感触很深,念着念着,声调悲怆。念到最后,他万分感慨,想到自己出家以来,这么用功的修行,到头来却是一无所得,既没有证果,也不能了脱生死,懊恼生悔,认为当初不出家,就不必吃这么多苦头了。

  佛陀洞悉了他的心理,慈悲地问:“你在出家之前,是喜欢干什么?”

  这个僧人告诉佛陀,他喜欢弹琴。

  佛陀便就着弹琴的问题来同他交谈。佛陀问:“任何的琴都有弦,弹琴时,如果弦太松了,弹起来是什么样效果?”

  僧人答:“弹不出声音。”

  佛陀问:“如果琴弦调得紧绷绷的,效果如何?”

  “弦太紧,弹起来容易把弦弄断;同时,弦太紧,琴音尖锐,不好听。”

  佛陀问:“如果把弦调至松紧适当时,弹起来会怎么样?”

  僧人答:“那才是恰到好处,琴音才会和谐、悦耳。”

  佛陀说:“你对弹琴倒是有研究和心得的!现在我告诉你,出家修学佛道,和弹琴一个道理。”

  ——见《四十二章经》。有沙门夜诵经,甚悲,意有悔疑,欲生思归。佛呼沙门问之:汝处于家将何修为?对曰,恒弹琴。佛言,弦缓何如?曰不鸣矣。弦急何如?曰声绝矣。急缓得中何如?诸音普悲。佛告沙门:学道犹然,执心调适,道可得矣。

  出家修行,成佛证果,不是一时脑热就能达到的。我们的心,像琴弦一样,要调到恰到好处才是最好。只有把心弦调至张弛有度,才接近佛所说的中道。若心浮躁,不能安定下来,修道心急,急于求成,身体就会吃不消。假如身体承受不了,心理上的负担重,就容易生烦恼。心生烦躁,心境就无法安稳于佛法的修持。这样一来,修持就遇到了阻碍,进而产生退堕。

  即便只是做一天和尚,也要依据所发的初愿,以平常心,做本分事,该起则起,该卧则卧,保持心境平和,既不急躁,也不懈怠,在清净快乐之中平平稳稳地一步步走下去。

  太兴奋,也是执著于自我的感觉。

  我建议睡在门边的师兄把灯关掉,以便大家休息。兴奋归兴奋,该休息时还是要休息。

  逆缘

  沙弥十戒之一是“不非时食”。法师开示道,要持不非时食戒的话,过了中午,就不能再进餐、吃水果或者饮用带颜色的水了。

  我与明达相互望了一眼。

  我们决定,在这一日一夜中,严持十戒,相互鼓励。

  刚熄了灯,躺下没多久,灯又被人打开了。原来,一位同戒的小师弟耐不住饥饿,跑到其他法师的寮房找来了食物,他一边吃着,一边叫醒每一个睡下的人,邀请大家一起吃。他说:“吃一点吧,别饿着自己。”

  小师弟一边说着,一边把点心往我和明达手里塞。他咀嚼着,说“真好吃,别提多好了。真的。”

  小师弟十一二岁的样子,天真可爱。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那份真诚让人无法拒绝。

  美食在眼前,本来没有饥饿感的肚子,似乎有了感觉。

  我与明达相互看了一眼,无言而笑。对着小师弟摆了摆手,表示拒绝,复又倒下。

  小师弟撅起嘴来,“真是的,我费那么大的力气给你们找来吃的,你们不给面子!”

  明达悄声问我,“明博,这对于修行来说,算不算逆缘?”

  “不算逆缘,这是考验。还好,我们还是选择了坚持本愿。修行就是在愿望的指引下稳健地前进。如果背离了自己最初对自己的承诺,才是逆缘。”

  刚躺下,小师弟又回来了。见无人就范,他有些不甘心。

  他专门和我说:“吃点吧,求你了。”

  已经表明不吃了,他为什么还来烦我?正要和他发脾气,脑海里,忽然冒出《观音菩萨普门品》里的几句诗偈。

  “妙音观世音,梵音海潮音,胜彼世间音,是故须常念。

  念念勿生疑,观世音净圣,于苦恼死厄,能为作依怙。

  具一切功德,慈眼视众生,福聚海无量,是故应顶礼。”

  我决定以“慈眼”观之,再次轻声婉言谢绝他。

  想一想,其实不是外境在诱惑,而是我们有所贪执的心在攀缘。

  红尘

  巍峨的佛殿,崔嵬的钟楼,暮鼓晨钟中,流水一日。

  出家做一天的和尚,在这一日一夜之中,感受到嘈杂生活里体会不到的清凉。

  “是日已过,命亦随减,如少水鱼,斯有何乐?当勤精进,如救头燃,但念无常,慎勿放逸。”

  古老的柏树,青葱的新叶,风一吹,轻轻摇动,像年高德劭的长者叮咛付嘱。“溪声尽是广长舌,山色无非清净身”,仿佛天地万物,都在无声说法。

  一群可爱的鸽子,落在观音殿前的石板上,任你走过,它也不受惊掠起;有几只顽皮的,还尾随你,跟着走几步,那是一份信任,让人坚信,众生相依,而成世界。

  从寺院外面飘进来的流行歌曲,那些为爱痴狂的句子,让人进一步明白,使人困者,爱与欲也。爱情也是无常的,所以爱情也是苦的。禅院闻情歌,也觉得充满禅机。

  电光石火间,深味永嘉禅师的禅语“触目皆是菩提,所在即是道场”。

  托钵入尘世,归来洗浮尘。细想,“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赧然一笑,心地光明。

  红尘十万丈,何处是家乡?且定睛看云水楼畔匾额上的四字“红尘不到”。

  临济禅师说:“有的人在路上,却不离家舍;有的人在家舍,却总在路上。”人不能像蜗牛,把家背在背上。其实也无须背,因为心安处处是家乡。那么,山门里,山门外,又何处不是家乡?

  72位新戒沙弥,在早斋后,要舍戒还俗。僧缘既了,一躯肉做的身体,还是要回到喧嚣的市井中,在茫茫人海中,头出头没。

  在普光明殿,72位沙弥相向而立,听法师讲如何舍戒。

  得戒难,舍戒易。只须面对一个能够听懂你话的人,说出你自此舍去了沙弥十戒,戒便丢失。即便你面对的是一个孩子。即便此时你依然光头僧装,也再不是僧人。听明白了吗?好的,你们两人一组,相向而立,念诵舍戒文,就还俗了。

  “弟子某甲(舍戒者自称名)一心念,今日舍去沙弥十戒……”

  回味一日一夜来的一幕幕,剃发、披衣、威仪、上殿、过堂、托钵、安眠、逆缘……,不到五秒钟,就回到俗世了。

  就这么简单!简单得让人想哭!

  有人轻轻啜泣。我一时也泪满双睛。

  这就是佛法。一切都是自愿的,没有人强迫你做什么。度众生、断烦恼、学佛法、成佛道,是你的本愿。受戒持戒,是你的本愿。在生活中,要么恪守本愿,努力行持,不使自己放逸迷失,要么,就舍弃戒律,成为俗人。

  在佛法中,放弃比承担容易。

  这之间,没有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可能。要么进,要么出。

  还是那个肉身,舍了戒,便回到红尘之中。

  在佛法的大海旁,就是我们迷恋着的滚滚红尘。身在其中,我们继续跟随时光轮回,分分秒秒,一个念头紧跟一个念头,如波逐浪。

  上午,离开柏林禅寺的时候,出太阳了。

  走出红色的山门,来到大街上,在拥挤的人群中侧身走过。溽热潮湿的空气,马上把人包裹得严严实实。汗水粘渍在身上,衣服贴在身上,却捕捉不到、没有一丝凉风。

  太阳下的事情,风或可以吹散。

  有一些,却在吹拂中显露出来,像风吹走沙子,露出海边的礁石。

  一日沙门,这72个随喜作沙弥的人,或许已经从浪起浪灭间,找到了生命的路标。

  比如,定、慧、慈悲、爱、承担、勇气……

  

《一日沙门(马明博)》全文阅读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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