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本文上一页时宋文帝与侍中的一段对话,认为五戒十善可以去恶息刑,国家可以坐致太平,“是以包罗法界,遍适虚空,一善所行,无往不利。则是立身、辅化、匡国、保家之要轨矣。”“若以此立身,无身不立;以此匡国,无国不立;近福人天,远结佛果。”
在《受菩萨戒法》中(5),首先指出“菩萨戒,唯以开济为怀,不同小乘局执事相。是以菩萨饶益有情之戒,但济物利人。”最后也设问:“夫如何治国?”答曰:“诸佛无有定法,故号阿耨菩提。机病不同,法药有异,医不专散,天不长晴。或有闻法悟者,或有坐禅悟者,或有念经得度,或有受戒证真。……溥愿法界含识,凡有见闻受菩萨戒而行菩萨心,发菩提愿而圆菩提果耳。”显然,在延寿看来,如果人们证悟并遵行菩提法,乃是国家治理之本。
从上述诸多引证中,我们知道,延寿所谓一心为宗,其根本目的就是提倡大力倡导菩提心行,实现大乘入世的宏愿。
延寿是公认的禅师,曾“九旬习定,有鸟类斥鴳,巢于衣中”(6);还精通念佛净土法门,每昼夜108件行事中多有念佛念法念僧(7);同时,又是一位义学高僧,这在佛教史上的确是不多见的。但是,因为他“籍教明宗”而带来了对他的非议,即认为他重视教理使法眼宗风“渐失醇正,数传即绝”。(8)这是有失公正的。第一,若前文所述,延寿的“籍教”只在于“圆融”,“悟宗”只在于“心行”,目的就在于破除偏执教法和断空邪见,强调“实践出真知”。这正是契合了禅宗顿悟旨趣。第二,融通各种教法,主张权实相宜,方便权巧,随机度人,正是法眼宗风的实质。第三,延寿标宗菩提心行即契达佛法真理,就在于反对“标新立异”而执此非彼、尚务空玄、缺失醇正之弊风。第四,提倡通明教法,学修并进,在于对治当时僧徒愚昏无知、妄作人师诸病等。总之,延寿殚精竭虑,苦口婆心,并不是要执教废禅,而是触景生情,所谓“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而已。
禅学思想大致经历了依教修心禅(如安般禅、五门念佛禅、实相禅)、悟心成佛禅(如达摩面壁、六祖顿悟)、超佛祖师禅(如南岳怀让、石头希迁)、越祖分灯禅(如曹洞、云门、法眼宗)等。从依教修禅观到直接见性成佛,也就是由渐悟到顿悟。他们分歧或侧重的焦点在于“教”与“禅”(又称“宗”)的关系上。本来,两者之间或者说理论与实践就是一致的,所谓禅教不二、互契互入的,也就是定慧相资,行解相应,理论与实践的结合,在实践中契悟真理,服务并超拔人生。为此,要反对做表面文章,只在名言上聚讼、执着。或棒呵,或参话头,或机峰相搏,等等,都是祖师们诱导人们顿悟之法,以印心悟性为本,这本身就是大智大慧的表现。祖师们设门立宗,多据《楞伽经》“宗通相”衍生。宗通相主张自觉智证,但并非不要教理教法。《楞伽经》言:“谓九部种种教法,离异不异有无等相,以权巧方便随顺众生如应而说,令得解脱,是名通相。”“但为饶益众生亦非不说教法,如为愚夫以指物,愚夫执指不得实义。”也就是说,禅宗提倡不立文字,直指人心,主要还是对治愚昧妄执,这与广施教理是殊途同归的。历代禅宗大师或籍教明宗,或伸宗融教,都极尽教禅配合之妙。慧可传《楞伽经》,弘忍、慧能亦皆诵《金刚经》,以印顿悟;慧忠、大殊等之所说,未尝不融会经论之妙义。
唐朝中后期,到五代十国(907—960年)及宋朝初期,禅宗正处于越祖分灯时期,沩仰、曹洞、临济、云门、法眼五宗相继产生。宋僧明教契嵩大师评价说:“正宗之大鉴,传既广而学者各务其师之说,天下如是异焉。”这种“百家争鸣”的局面,进一步加深了禅学中国化和中国佛教禅宗化。但后来者多各自为正,也加剧了中国佛教衰亡和变异。这些宗门禅者,借顿悟之名,妄执宗师名相,要么守空玄谈,要么狂禅怪行,大做呵佛骂祖之事,毁弃信解行证,无益于社会,无补于现实,失去了禅学原本积极的精神。总而言之,是割裂了禅与教的关系,陷入了无明绝境。
五宗中,法眼宗产生最晚,其创始人文益(后谥号法眼)颂六相《华严经》,二祖德昭兴天台宗传《法华经》,三祖延寿合会诸宗归一心,都是应机适时,校正当时宗门禅弊病的。
文益在《十规论》自述中,认为,“未经教论,难破识情”,遂将“宗门指病,简辨十条,用诠诸妄之言,以救一时之弊。”(9)这十条宗门弊病是:一、自己心地未明,妄为人师;二、党护门风,不通议论;三、举令提纲,不知血脉;四、对答不观时节,兼无宗眼;五、理事相违,不分浊净;六、不经淘汰,臆断古今;七、记持露布时,不解妙用;八、不通教典,乱有引证;九、不闻声律,不达理道,好作歌颂;十、护己之短,好争胜负。在文益看来,不通教典不明事理是“魔强法弱”之原因,不修三学(戒、定、慧)必有三毒(贪、嗔、痴),“以污露为慈悲,以佚滥为德行,破佛禁戒,弃僧威仪,……口谈解脱之音,心弄鬼神之事。”(10)
延寿与文益相比,更侧重于从理论的高度进行层层细密的论证、校正,而且议论的范畴更加广泛。若归类总括,宗门弊病主要在“狂慧”和“痴禅”两方面,各自都有诸多现象和危害,所谓狂慧而徒自劳神,痴禅而但能守缚。延寿在《唯心诀》(11)中,将宗门弊病列为120多种。诸如,或效无知同木石之类,或内守而端居抱愚;或见异而各立法界;或尚空见排善恶而作真修,或解不思议性作顽空;或宗教乘而毁自性之定,或弘禅观而斥了义之诠;或退堕而成放逸,或语证相违而亏实地;或守寂而住空失大悲之性,或泯缘而厌假违法尔之门;或解不兼信而滋邪见,或信不兼解而长无明;等等。实际上,延寿要列举的不仅在教内,也针对社会上学术界存在的弊端、学教与修禅方面的偏陋。他认为,造成弊端的原因“皆不能以法性融通,一皆和会,尽迷方便,患溺见河,障于本心,不入中道;匍匐与升沉之路,缠绵于取舍之怀。”
总之,文益也好,延寿也好,他们都是“欲药当时宗匠暗郁之病,亦不得已而为之”,才“于无言之中强显其言,向无法之中强存其法”。(12)另外,任何宗教、宗派的产生都与一定的社会文化背景紧密相连,法眼宗的产生及延寿一心为宗的建立,也毫不例外,反映出不容忽视的社会内涵。
越祖分灯之五宗,大致都兴起于唐武宗灭法(841—846)之后(只有沩山在此之前)。藩镇割据一方,到五代十国时期,更是四分五裂。这是禅宗内部形成各自称尊局势的社会基础。太虚大师(1889—1947)认为,在唐武宗灭法之前,禅宗中那种多行于荒山僻地、而不重视律仪经法的倾向,也使佛教内部产生了离心力。(13)这大概是偏执“出世”而空无断灭的狭隘心态造成的。但那种“党护门风”和“护己之短”,多醉心于世俗名闻利养,又与误解“入世”而污行堕落有关。这样,在教则招致摧败,在社会则激起纷争。延寿确立一心为宗,统一精神信仰,倡导菩提心行,无疑具有积极意义。这既是佛教禅宗思想精髓,也符合中国传统文化追求。“中国文化盖以人文思想之圆融广大为主。唯起圆通,故容忍性大,而无剧烈之思想与宗教斗争;唯其广大,故涵育功深,而能混同其相与接触之民族与文化,而为无穷迈进,今试以禅宗之发展言之,则亦有可为此说明证者。”(14)延寿所在的吴越王钱鏐,唐末任镇海、镇东节度使,封越王(后改为吴王),907年被后梁(907—923)封为吴越王。历五王,于978年降于北宋。吴越始终臣事中原王朝,基本上使用中原王朝的年号,保持藩镇的格局。也就是说,他们一直认为自己是中原王朝的一部分,这对形成统一的社会文化体系必有很大的影响。
唐末五代时,北方中原佛教义学不主张一宗而以疏通性相、精研大小乘的综合形式出现的。北方义学高僧还多南来弘法。如,后唐(923—936)高僧可周在乾化二年(915)到杭州龙兴寺弘传《法华经》。吴越武肃王曾赐他佛钵、紫衣,加号“精志通明”。另一位高僧皓端(889—961),也曾习学《法华经》,于杭州罗汉寺通达天台宗一心三观之学,着《金光明经随义释》10卷,详细讲说佛性之义,教化人们行大乘菩提之法,会通了天台、慈恩诸宗要。吴越忠献王赐他紫衣,别署“大德”,号“崇法”。(15)他们在吴越弘法的时间,正是延寿出家前后及住持雪窦寺、灵隐寺的时候。分析延寿的佛学思想,与可周、皓端的主张具有明显的相通之处。或者说,延寿基于当时社会政治理念,抑或有意识地建立和完善他的佛学思想体系?联系到他的着作中一再提到“匡国保家”的问题,恐怕这也不算臆断。当时,高丽国王奉读《宗镜录》等着作之后,遣使致书,向延寿叙弟子之礼,并派36位僧人跟他学法,弘传一心为宗思想,恐怕也不只是乘兴之举。
由上所述,我们是否可以这样说,法眼宗在延寿之后趣于宗门淡泯,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一心为宗不主张偏执,其心行圆融的主旨,容易淡化宗门意识。再者,其盛衰,如宋明教契嵩大师评价说:“盖后世相乘,得人与不得人耳”,也遵循“苟非其人,道不虚行”之理。太虚大师认为,中国佛教会教明宗,未能将宗乘建立在稳健的教律之次第上,致使后来末流颓败,一代不如一代。延寿本人虽能严守戒律精通教义,但因为“永明之世,云门宗等方盛兴;且时主各据一方而易分道扬镳,故永明未能为禅宗奠下万世叵摇之基石。”(16)然而,永明延寿那种精勤的心行和精神,为后世者树立了楷模,还是有益于社会的。
注释:
(1)(7)《卐续藏经》卷111,页0165—0166,台湾新文丰出版社。
(2)《上谕》,《宗镜录》页7,西安,三秦出版社,1994年10月。
(3)宋·智昭《人天眼目》卷四。
(4)《卐续藏经》卷曲110,页0883—0956。
(5)《卐续藏经》卷105,页0016—0021。
(6)《五灯会元》页604—605,中华书局,1985年。
(8)《中国佛教》(一),页348,上海,知识出版社,1980年。
(9)《卐续藏经》卷曲110,页0877—0882。
(10) 同上,页0882。
(11) 同上,页0957—0963。
(12) 元·愠恕《题重刊十规论后》跋。
(13) 太虚《中国佛教特质在禅》,张曼涛主编《现代佛教学术丛书》(2),页70。台湾,大乘文化出版社。
(14) 《现代佛教学术丛书》(4),页238。
(15) 宋·赞宁《高僧传》三集,卷七。
(16) 《现代佛教学术丛书》(2),页80。
(本文发表于《佛学研究》1995年刊)
《针贬时弊 除恶兴善——佛教法眼宗现实批判精神简论》全文阅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