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本文上一页不思索,千百年来只是糊涂下去。自有哲学家以来,便不其然。你说有上帝,他便要问问上帝是个什么东西,眼可以看得见么
耳可以听得到么
如果说世界人类都是上帝造的,上帝又是谁造的
上帝如果不需要谁来造他,世界又何必要上帝来造
所以自从有了哲学,一切人便不肯一味糊涂了。哲学家在破除迷信一方面,本来是很对的,是可崇拜的。但是,他一方面能够破除迷信,但他果真能不迷信么
他能破人谬执,他果能不谬执么
他天天求真理,他果能求得到真理么
翻开一部西洋哲学史,中间大名鼎鼎的哲学家,如果说破除有人格的上帝过后,便迷信一个无人格的上帝;破除独神论过后,便迷执一种泛神论。不信唯物的便主张唯心(此“唯心”与佛法中“唯心”非为一个概念,不可混为一谈),不信唯心的便主张唯事和现象。笛卡尔善于怀疑,于是便破坏世界一切事理,都以为非真理,但随即迷信一个我,以为我既能怀疑一切非真,
“我”便是真, “我思,故我在”便是他的标志性名言。到了近现代的罗素,便说他那个“我”能怀疑,
“我”固然是真却还是靠不住。罗素虽能破斥一切唯物唯心非真理,然而随即又执定一切现象是真,肇始了近现代现象学的开端。仔细想来,他那种“现象是真”,与笛卡尔的“我”是真,有何分别呢
“总而言之,西方一切哲学家对于世间一切事物,你猜过去我猜过来,纷纭扰攘,相非相谤,皆是执定实有一理。甲以为理在此,乙以为理在彼,别人诚都可破,自己却不能有个不可破的学说服人。破一立一,不过增加人许多不正确的见解而已。”欧阳此处便是说明哲学家的种种理论都是落于佛法中所谓的常见。
接下来有人便产生了疑惑:
“如你说世间既无真理,到底还有什么
如谓一切都无,则虚无主义,无世界、无人类,岂非是唯一独尊的学说吗
”欧阳竟无对此以佛法做出回答:
“虚无主义,克实亦只是一种妄见,如说真理者一样,但名辞不同耳。”他认为,
“无”的见解为害更大:计一切都无,趋向断灭,主张破坏与自杀,使人横生邪见,思虑颠倒,行为悖乱,危于世界,难以言尽。这种异说并非在现在的时候才有,从前印度早已有之,所谓断灭外道、恶取空者便是。对于虚无主义,他认为不必辩驳,便可不攻自破:如果说一切皆假,那这个假又从何而来
如果说一切都无,又何需断灭
况且一切已经都无,那你的断灭的见解和理论怎么又是有的
又何必怀疑
何需破坏
所以这种理论是自语相违,自行矛盾,是为诞妄之极。
“立说肤浅,也可不必多辨了。”这里说的便是落入断见的哲学理论。
在对西洋哲学作完分析后,欧阳竟无就本体论的角度对佛法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他提出,佛法认为哲学家的真理非有,真理不可求,但也不能计空计灭,佛法只在破执,一无所执便是佛。佛法,不说真理而说真如。真如,就是如其法之量不增不减,不可拟议揣摩的意思。法如是,说亦如是,体如其体,用如其用,不以一真理范围一切事物,亦不以众多事物奔赴于一真理。所谓在凡不灭,在圣不增,当体即是,但须证得,凡物皆然,瞬息不离,便是真如。所以,真如当体即是,不需外求。而哲学所计度的“真理”本来无有,只是虚妄,则又何可求
有则不必求,无则不可求,所以说佛法不求真理。
他还用佛经中的比喻来阐述“虽然真如即我人的本体,不待外求,但是人我众生却不知,而且真如当体即真,物物不二,然而人我众生又处于虚妄相中”这个逻辑上的矛盾:这就好比人在睡眠之中,忽生一梦,猛然见到山河草木宫室楼台,还有或亲或怨的人物,使你感情激发,喜怒爱恨,或泣或歌,或欣或惧,到了醒时,才发现了无一物。但当你梦中见山河人物时,能知它是假的吗
当你梦中产生喜怒哀乐时,你能知道自己是在虚妄之中吗
因此,虽然是假的、虚妄的,但都不离心,如果离开自心,又哪里有梦
但梦也不是真实的,如果梦是真的,就不会在醒来时,发现了无一物。所以我们众生与真如的关系就好比梦中一般。未成正等正觉时,终究是在梦中,虚妄颠倒,昏蔽缠心,如何能识得真如自性
!而此世间种种山河大地人禽动植物、一切喜怒哀乐、心行言语虽是梦中的虚妄影像,但也不离真如本性。不可以计持人我的虚妄相为实有,也不可以因为人我众生不识而认为真如本性不存在。真如自性,不即不离。
真如既然如此,众生如何证得
欧阳竟无阐释道:
“此间有一句格言,闻者应深信受,即所谓不用求真,但须息妄是也。”他认为,众生本体本来不生不灭,大可不必徒劳求索,只是被虚妄的状态所障蔽,所以不识本性,如果障碍除掉,真如自性自然显现。这就好比在梦中的人,也有思维感觉的能力,但是任凭你如何思索推寻,始终都是梦中的技俩,哪怕你推寻有所收获,但还是在梦中。只有一旦醒来,方才能知道,刚才都是虚妄,不用求便一切了然而自知了。所以要证得真如,只是息此虚妄,妄尽则还源,跳出此虚妄的范围。
接下来欧阳竟无还解释了修行的难度,指出息妄非一朝一夕所能成功。因为我人历劫以来,种种颠倒烦恼种子,蒂固根深且数量之多,以至于恒河中沙子的数量也不能及,岂能一期拔尽
要跳出生死轮回,证得菩提硕果,必需对境、行、果三者,明了无蔽,由闻而思,由思而修,经过三大阿僧祗劫,始登究竟。如果不明白这点,以少数功德,片刻时光,不见成效,便退然思返,对他人宣说无效,使他人丧失信心,是“愚痴谬妄,可悲可痛”的。
他还进一步指出息妄的根本还是在于破执。
“然又当知,夫妄亦何过,妄本无过,过生于执”。正所谓,“性具恶”,佛也不断性恶,断的只是修恶(执)。这就好比,我们睁开眼,便妄见山河人物珠玉珍奇,这是我们八识的相分,虽然妄而非实,但终究不离自体。不过眼识变现,任运起灭,都无执着,不生好恶,所以虽然幻妄,也无害处
但是我们同时升起意识,寻思执着,认为实有,便说:这是实在山河,这是实在人物,这是实在珠玉珍奇。从而又推究这种种实有从来的真理,持之为有,并言说成理,执着它,使之更深刻地成为我们的意识。这便是由执生爱,由爱生取,若与爱相违,便生嗔恨。如此,好恶逞情,争讼斯起,相杀相淫,相盗相欺,恶业轮回,终古不已。所以过错在哪
在于生执着。若能不执,物物听他本来,起灭任其幻化,都无好恶,取舍不生,身语意业,都归乌有,如何使异熟识受业力招感,而起生死轮回
迷苦永消,登彼大觉。所以欧阳说:
“执破为佛,破执为法,非别有佛,非别有法。”这是佛法与哲学一大区别之一。
第二、哲学在发展的过成中开始探讨知识的问题,
即所谓知识的起源,知识的本质,也就是认识论的问题:人如何认识世界,人能否客观认识世界。欧阳竟无说:“西洋哲学认识论中种种主张,皆不出计度分别。”但佛法则不然。前面四依中说依智不依识。所谓识,就是我们虚妄分别的意识。所谓的智,有二种:一者根本智,二者后得智。根本智者,亲缘真如,和合一味,平等平等,都五分别。后得智,是证得真如后,再与识相应,缘俗谛以度群生。此后得智既缘一切,所以真妄虚实、五法三自性、八识二无我、世间出世间,尽无不知,尽无不了。由后得智而建立法相学,建立唯识学,建立一切方便学。西洋哲学中的认识论,都可以从此之中了达。所以关于认识论,关于知识的来源,佛法有“阿赖耶识含藏一切名言种子(具受熏持种之性,而非是种,但是持种)无始传来,种(种子)现(现行)熏习;八、七、六、五,展转变现,能了能别,所谓知识由斯而起。”所以不达此阿赖耶的人,或说知识出于先天,或说知识来于经验(经验主义者)。一者、先天论者是一种常见,不知诸识现行熏成种,复由此种能生后识,相生相续,不一不异。二者、经验主义者执着于客尘,不知唯识无境的道理,识有自种,为生识因缘,不假外尘。所以欧阳竟断言:
“若必谈知识之本源,惟有佛法为能知也。”这是佛法与哲学区别之二。
第三、哲学家所探讨的是对于宇宙之说明,即世界观的问题。欧阳竟无阐释,在西方随着科学与哲学的发展,曾出现过唯心(此唯心与佛法唯心不同)、唯物,一元、二元论,后又有原子、电子论;后来科学进步相对论提出,方知原子,电子乃至宇宙都非实物,不但往昔玄学家的唯心论、一元论无存在的理由,即使物质实在论也难以成立。近现代物理学以方程式分析世界,世界只能描述为一项一项的事情,非一件一件的实在物质。所以罗素之辈借科学成果,起现象学之风,认为世界之中只有现象,无有本体。欧阳竟无认为这在佛法来说是一种离识有境的理论,与西学旧说相比较,是为高明,实则不究竟。但是对于西方科学两三百年的成功,欧阳竟无也表示“良足钦佩”。但就佛法而言,与西洋哲学的世界观是不同的。欧阳竟无以唯识宗的观点做了解释。唯识家只说唯识,不言宇宙。心即识也,色亦是识也。比如说眼,能见色的功能和所见到的色都非离眼识实有,即见分不离自证,相分不离自证,所以色非实有,但有眼识。声香味触法,也是如是。一切色法,但为识之相分。山河大地也有本质,而此本质即为八识相分。故说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唯识而无境,
宇宙离识非是实有。而这个识也是妄识,都无自性,需要依因托缘,方得生起,比如眼识生时,非自然生,需要九种因缘和合,其他耳鼻舌身意,亦复如是,都需要不等数量的因缘。所以诸识需依托和合而起,故非实有,只是如幻。既无主宰,也非自然,便是依他起性。
同时,佛法的世界观是不常的。因为八识种子顿生顿灭,相似相续,种子生现行,现行又熏种子,刹那刹那,相续前后。现行生时,山河大地历历在目,才生即灭,如此往复。我们在一日半日之中,已不知历尽了多少新天地了。但是为何我们能见云起云灭,不见山河生灭
这是因为种子现行互相熏习极其快速细微难察,犹如电光火石,我们处于昏昧状态之中,一般的意识又十分粗浅,难以察觉这种变化。这就好比看电影一样,影片中事物好似很自然,但放映机后面已更易了百千底片了,只是人的分辨力有限,难以察觉。如此,才会执幻为常为有。
再者,佛法认为一人一世界,人各有八识,八识各有各有相分、见分。所以山河大地为有情各变,而非众多有情共变一山河大地。所以“对语一室,而天地各殊;同寝一榻,而枕衾各异。”
《成唯识论》中有所比喻:犹如在一室之内有许多灯,一一灯光都非相碍,一一灯光都能照室。有情的变相和感官知觉也是如此,业力相同,则所变处所一样,而且不相障碍——“如众灯明,各遍似一,光光相网,不为相碍!”业力既同,感官觉知相同,但不是因为感觉到了同一事物,而是各自感觉各自所变的事相,不过是因为业力相同罢了。而业力不同的,虽同一处所感觉却不同,如无病人与有病者共尝一味,甘苦各别,由此而知境非实有,唯有心耳。
所以,欧阳阐释佛法世界观,认为,心外无境,大地山河与人为一,因此当悟我人之身非局限在七尺之躯,我人的心量广阔,如同法界,遍于虚空。只是因为一念无明,虚妄分列,遍计固执,于是把七尺臭皮囊认为自我,
自此之外别为他物,主客二元对立。从而产生“爱憎劫夺,横起狂兴,历劫沉沦,永无超拔,弃舍瀛渤,认取浮沤。”所以经中佛告文殊:
“善男子,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种种颠倒,犹如迷人,四方易处,妄认四大为自身,六尘缘影为自心相。譬彼病目,见空中华,及第二月。善男子,空实无华,病者妄执,吾等众生,无始时来,长处梦中,沉疴莫治,今当发无上菩提之心,息此一切虚妄,复吾本性,识取自身,是为丈夫唯一大事。”
总而言之,欧阳竟无认为,诸哲学家者所见所知,于地不过此世界,于时不过数十年间,是狭隘的。而佛法则不同。佛法是诸佛菩萨,自发起无上菩提心、广大心、无边心以来,以一阿僧只劫明决此事,二劫见之,三劫修满而证之,然后随身现化,普度有情,以彼真知,觉诸后起。其说法为三世诸佛所共证。哲学与佛法关系好比“以萤火之光当日月之明,高下之辨不待言矣。”
综上所述,欧阳竟无在那个东西学涌荡的时代里,博学众家,对东西各哲学流派、宗教和科学都有一定的了解,并且因其佛学宿根深厚,精研唯识、法相,以佛法之广博宏大,堪破有漏的诸家世间学说、戏论,不可不谓值得诸后学随喜,效仿。
参考文献: 《欧阳竟无文集》
《欧阳竟无与佛学(吴雨)》全文阅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