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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坛经》的基本思想和禅学意义(潘桂明)▪P4

  ..续本文上一页性理论相配合。儒家的性善论,旨在说明人人皆有成为圣人的可能性,以及使这种可能性最终成为现实的道德修养的必要性。孟子认为,人类有一种共同的天赋本性,即仁、义、礼、智四种道德,因而他提倡养心、知心、知性的修养方法,强调“反求诸己”在成圣道路上的重要性。反求诸己,就是要人们检查自己主观上是否放弃了天赋“四端”的心,以恢复先天之善的本性。通过反省,自认为一切符合道德观念,便是无上的快乐,即所谓“反身而诚,东莫大焉”。这里所说的“反求诸己”、“反身而诚”,也是由本心而达本性的功夫。惠能无疑受了这种主观内省的儒家心性学说的影响;禅宗虽然并不严格按儒家道德标准去实践,但也未尝与之隔绝。

  第三,《坛经》的自在解脱的道家化倾向

  中国传统思想,不仅孑L孟儒家重视现实人生,就是老庄道家也是如此。他们都未尝割裂现实世界与理想世界的联系,主张在现实生活中实现理想境界。老子设想在天道自然无为的哲学指导下,实现治国平天下;庄子追求超越,进入逍遥之境,但也并不提倡出世。

  惠能禅宗要求禅众在现实世界中“来去自由”,在日常生活中“自在解脱”,其主要思想依据是“无念”学说。“无念”学说在经过神会极力宣传后,成为禅宗与过去楞伽师相区别的重要标志。而这一学说在中国的源头,便是庄子的“无待”和“逍遥”思想。

  庄子从肯定人的自然本性出发,认为人们由于受外物的制约(“有待”)而失去自由;所以人们应当超越一切外物和自我的牵累、干扰,追求高层次的精神的宁静与自由。这样,既生活于这一矛盾纷然的现实世界,又可获得“无待”、“逍遥”的自由。庄子所说的“无待”,要求人们任其自然,与万物混为一体,乃至“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主张“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惠能则认为成佛应当“念念不住”、“于念而离念”,“勿离世间上,外求出世间”,两者意趣相似。

  在道家思想对惠能产生影响的过程中,僧肇起过重要作用。僧肇是较早着手印度佛学中国化的高僧,他曾有效地使般若学与玄学融为一体。僧肇学术活动的时期,玄学理论已发展成熟,由王弼的“老学”时代进到郭象的“庄学”时代。当时玄学的这一重大变化,对僧肇颇有影响。僧肇《涅槃无名论》在引《维摩经》“不离烦恼而得涅檠”一语后,说:“玄道在于妙悟,妙悟在于即真:即真即有无齐观,齐观即彼己莫二。所以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在《注维摩经·问疾品》中又说:“齐天地为一旨而不乖其实,镜群有以玄通而物我俱一。物我俱一,故智无照功;不乖其实,故物物自周。”这两段话表达的思想,源于《庄子·齐物论》。僧肇将庄子“齐物我”、“一有无”的思想应用于佛教修养,以为由此即可达到涅架境界。

  由于僧肇从其师罗什处主要接受《维摩经》的思想,所以他在会通《维摩》与《庄子》时强调认为,上述修养应该在现实生活中完成,涅架必须在烦恼尘世里证得《肇论·不真空论》说:

  是以圣人乘千化而不变,履万惑而常通者,以其即

  万物之自虚,不假虚而虚物也。故经云:甚奇,世尊!不

  动真际为诸法立处,非离真而立处,立处即真也。然则

  道远乎哉

  触事而真。圣远乎哉

  体之即神。这一思想虽然带有神秘主义色彩,但它反映了僧肇将佛教般若学与玄学结合的一大成就,成为禅宗思想的重要理论依据。惠能十分重视《维摩经》,《坛经》多次引用该经文句,显然与他受僧肇思想影响有关。

  第四,强调主体的能动性,重新肯定人的地位

  佛教传人中国的数百年内,印度佛菩萨始终是教徒们狂热膜拜的对象。但在惠能看来,“佛”只是这一字的义即“觉悟”,归依佛也就是认识自心自性。惠能在授“无相三归依戒”时说:

  佛者,觉也;法者,正也;僧者,净也。自心归依觉,邪迷不生。少欲知足,离财离色,名两足尊。 自心归依正,念念无邪故,即无爱著;以无爱著,名离欲尊。自心归依净,一切尘劳妄念,虽在自性,自性不染着,名众中尊。又说:“若言归佛,佛在何处”若不见佛,即无所归。”众生归依的佛、法、僧三宝,其实都在自己身心之中,而非身心之外。他还有意曲解佛经,说:“经中只言自归依佛,不言归依他佛;自性不归,无所处。”归依佛不是归依他佛,而是归依自性。在他看来,所谓“三身佛”也都在众生身心之中。他说:“于白色身,归依清净法身佛;于白色身,归依千百亿化身佛;于白色身,归依当来圆满报身佛。”“向者三身,在自法性,世人尽有,为迷不见。外觅三身如来,不见白色身中三身佛。”惠能认为,心性相通、自心佛性,所以能识心见性、见性成佛。这一思想在《坛经》中以“本觉”说予以表示。所谓本觉,即众生本来觉悟、本来是佛。惠能说,“自心地上”有“本性如来”,它“放大智慧光明,照耀六门清净”。又说,众生所以能“自身自性自度”,是因为“自色身中”“自有本觉性”、“自有法性三身佛”。

  王维在《碑铭》中叙述惠能的基本思想时说:

  定无所入,慧无所依。大身过于十方,本觉超越

  三世。根尘不灭,非色灭空;行愿无成,即凡成圣。

  举足举手,长在道场;是心是情,同归心性。

  所谓“本觉超越三世”,即指般若之智众生先天具备,只需一念相应,便当即证悟成佛。宗密在概述禅宗“顿悟”说的依据时,也把它归结为“本觉”的心性。正是这一本觉的心性,把佛性;般若、菩提三者统一起来,成为一即三、三即一的概念,它们都生而具足,若刹那见得,“即烦恼是菩提”。所以,惠能的顿悟说,是无条件的,不加修饰的,最为直捷的。

  《坛经》还把佛教传说的一切佛和菩萨都视为主观精神的产物,说:“慈悲即是观音,喜舍名为势至。能净是释迦,平直是弥勒。”认为只要通过意识的转变,即刻成就佛道:“自心地上觉性如来,放大智慧光明,照耀六门清净,照破六欲诸天。下照三毒若除,地狱一时消灭。内外明彻,不异西方。”传统佛教提倡对释迦牟尼以及其他诸佛的膜拜,《坛经》则反其道而行之,主张破除对“西方”的迷信,否定心外之佛。这一思想,极大地维护了民族感情,恢复了作为人的尊严,同时也为后期禅宗进一步破除偶像崇拜奠定了基础。顺着这一思想路子,后期禅宗进一步提倡“大胆怀疑”、“独立思考”,主张“离经叛道”。这些,对不断摆脱印度佛教的繁琐神学理论和宗教仪礼也都具有重大意义。

  在《坛经》中,惠能自己或后人借惠能之口,对“有情”与“无情”作了严格区别。指出,佛性只为有情众生所具,无情(草木瓦石之类)因不具佛性,故永远不能成佛。如说:“有情即解动,无情即无动。若修不动行,同无情不动。若见真不动,动上有不动。不动是不动,无情无佛种。”根据“无情无佛种”、“无情即无动”,有情众生的修行应采取“动”的方式。这种“动”,意味着发挥个体的能动性。所以惠能说,若坐而不动,“此法同无情,却是障道因缘”。我们进一步考察惠能所说的“有情”,其主体显然是人。在惠能的全部说法中,基本上是以“人”作为“众生”的代表。他的说法,是对僧俗信徒的,是为众生之中的“人”的。在《坛经》中,随处都见“世人”、“大众”、“一切人”、“众人”、“东方人”、“西方人”、“上根人”、“下根人”、“智人”、“迷人”、“人性”、“善知识”等用语。

  在惠能看来,人是有情众生中最重要的、乃至最尊最贵的部分;佛经上虽说众生成佛,但现实世界中只有人才能成佛。他说:“故知万法,本从人兴;一切经书,因人说有。”“三世诸佛、十二部经,在人性中本自具有。”“法无顿渐,人有利钝。”把有情众生与无情木石加以区别,又将人从众生中分离出来,这是中国佛学的一大成果。惠能之后,禅宗继续发展这一成果,从而表现出更为积极进取的姿态。由惠能对人的地位的重新肯定,以及以主体意识的发动为起点,才会有后期禅宗的呵佛骂祖、毁佛谤经的“叛逆”行径。从这一意义上说,惠能禅学确实起了觉醒人心、解放思想的作用。

  三、《坛经》思想的局限性

  也应该看到,《坛经》中同时还保存着一些传统佛教的思想内容,表明惠能对传统佛教的改造和革新并不彻底。其中比较突出的,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坚持传统的律仪规范制度,沿袭正统僧侣的行为举止

  惠能出身贫寒,社会地位较低,未进学,不识字。他在参见弘忍期间以及得法之后的16年内,未曾出家,当然也不能开法。广州正式出家后,他才开法传禅。由于他缺乏经典研究的能力和兴趣,对禅法主要是通过特殊天赋而实现的领悟,所以他在大梵寺说法的过程中,既为听众授“无相戒”,令他们“归依三身佛”,又为他们“发四弘誓愿”,并作“无相忏悔”。授戒、誓愿、忏悔等活动,均属传统佛教的内容,惠能虽分别作了“无相”的解释,但作为传统的律仪规范制度,他没有予以破除。同时,惠能的说法,以传统佛教为模式,确立起由净心、说法;授戒、归依、弘誓、忏悔、偈颂等先后程序组合的规范。即以“摩诃般若波罗蜜法”而言,他也规定了由“念”到“说”,再到“行”的严密程序。这些,都与后期禅宗的风格有一定距离。在惠能的行为举止中,自然也就不会有特别出格的地方;自出家至人灭,他始终保持着正统僧侣的形象。

  第二,推行“为善去恶”的道德说教

  惠能在说无相忏悔的时候,承认世人先天固有的“三世罪障”,所以有必要发起大愿,破除从前一切恶业、恶仃,并使之永不再生。大梵寺说法的最后部分,主要内容为宣讲《灭罪颂》,该颂的核心,是说如何“灭罪”修道。如说世人“心中三业元来在”,故须“向心除罪缘”、“除邪行正”,将“三毒恶缘心里洗”。在与弟子们的答问中,惠能反复申述“除十恶”、“行十善”的意义。如说:“除十恶,即行十万;无八邪,即过八千;…“但行十善,何须更愿往生

  不断十恶之心,何佛即来迎请”为善去恶成为惠能道德说教的基本内容,他说:

  人我即是须弥,邪心即是海水,烦恼即是波浪,毒心即是恶龙,尘劳即是鱼鳖,虚妄即是鬼神,三毒即是地狱,愚痴即是畜生,十善即是天堂。无我人,须弥自倒;除邪心,海水竭;烦恼无,波浪灭;毒害除,鱼龙绝。(《坛经》)为善去恶的修行,也就是去妄存真、破邪显正的过程。这种道德说教与他的顿悟原理存在着显而易见的矛盾。它不仅意味着顿教法门也有长期修行的必要,而且还表现为与儒家道德原则的会通。惠能并不像庄子那样,对儒家的道德规范予以严厉批评,而是采取默认的态度。

  第三,通过“归依三身佛”,宣扬“识神不灭”的观念

  惠能说法前,先令听众“自净心神”,这里所说的“心神”,实际是指心中的识神。在说到归依三身佛时,他说:“色身是舍宅,不可归依。向者三身,在自法性,世人尽有,为迷不见。外觅三身如来,不见白色身中三身佛。”这段话的用意,是强调世人本有佛性,能自悟解脱,但是由于他把肉体看做三身佛的舍宅,则三身佛也就相当于不灭的识神,因而未能摆脱“神不灭论”的影响。《景德传灯录》卷28载慧忠批评“南方宗旨”,将其“身坏神不灭”(“此身即有生灭,心性无始以来未曾生灭。身生灭者,如龙换骨,蛇脱皮,人出故宅。即身是无常,其性常也”;“此身中有一神性。……舍即无常,舍主常矣。”)的主张视为外道邪说,其实这种思想确为惠能所有。《坛经》又说:“一念断即无,别处受生。”这里的“无”,是指心念断绝之后失去的色身。在惠能看来,法身相当于识神,故可于“别处受生”。色身有生灭,是无常;识神无生灭,属永恒。

  惠能以革新传统佛教的姿态,排除对西方诸佛菩萨的崇拜以及念佛往生西方净土的信仰,反对糜费财物的布施福田,把广大佛教徒从浩繁的经卷、深奥的教义中解放出来,给危机隐伏的中国佛教开辟了一条新的路子。与士族地主经济日渐衰退、庶族地主经济逐步上升的社会环境相适应,顿悟学说表达了一种新的社会需求,标志着佛教在中国传播的前一个阶段行将结束,而后一个发展阶段就要到来。佛教的世间化进程,要求建立更为广泛的社会基础,顿悟法门可以最大限度地为社会各阶层所接受,尤其是世俗平民和下层僧侣。

  安史之乱以及此后的唐武宗灭佛、唐末农民战争,摧毁了北方佛教宗派赖以存在的经济条件,伴随着中原文化的南移,禅宗思想文化也在南方迅速成长,禅宗走向全面繁荣。但是,惠能时处安史之乱前,士族经济尚未崩溃,社会环境亦未出现剧烈变化。所以,由于时代的局限,惠能思想中保留着某些传统或保守内容,这是不难理解的。处于佛教宗派林立时代的惠能,他所能做到的,也仅限于指出禅学的发展方向。惠能时代,禅宗的全部特征尚未形成,更未获得淋漓尽致表现的条件。

  (原载《曹溪禅研究》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

《《坛经》的基本思想和禅学意义(潘桂明)》全文阅读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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