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性理論相配合。儒家的性善論,旨在說明人人皆有成爲聖人的可能性,以及使這種可能性最終成爲現實的道德修養的必要性。孟子認爲,人類有一種共同的天賦本性,即仁、義、禮、智四種道德,因而他提倡養心、知心、知性的修養方法,強調“反求諸己”在成聖道路上的重要性。反求諸己,就是要人們檢查自己主觀上是否放棄了天賦“四端”的心,以恢複先天之善的本性。通過反省,自認爲一切符合道德觀念,便是無上的快樂,即所謂“反身而誠,東莫大焉”。這裏所說的“反求諸己”、“反身而誠”,也是由本心而達本性的功夫。惠能無疑受了這種主觀內省的儒家心性學說的影響;禅宗雖然並不嚴格按儒家道德標准去實踐,但也未嘗與之隔絕。
第叁,《壇經》的自在解脫的道家化傾向
中國傳統思想,不僅孑L孟儒家重視現實人生,就是老莊道家也是如此。他們都未嘗割裂現實世界與理想世界的聯系,主張在現實生活中實現理想境界。老子設想在天道自然無爲的哲學指導下,實現治國平天下;莊子追求超越,進入逍遙之境,但也並不提倡出世。
惠能禅宗要求禅衆在現實世界中“來去自由”,在日常生活中“自在解脫”,其主要思想依據是“無念”學說。“無念”學說在經過神會極力宣傳後,成爲禅宗與過去楞伽師相區別的重要標志。而這一學說在中國的源頭,便是莊子的“無待”和“逍遙”思想。
莊子從肯定人的自然本性出發,認爲人們由于受外物的製約(“有待”)而失去自由;所以人們應當超越一切外物和自我的牽累、幹擾,追求高層次的精神的甯靜與自由。這樣,既生活于這一矛盾紛然的現實世界,又可獲得“無待”、“逍遙”的自由。莊子所說的“無待”,要求人們任其自然,與萬物混爲一體,乃至“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莊子主張“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惠能則認爲成佛應當“念念不住”、“于念而離念”,“勿離世間上,外求出世間”,兩者意趣相似。
在道家思想對惠能産生影響的過程中,僧肇起過重要作用。僧肇是較早著手印度佛學中國化的高僧,他曾有效地使般若學與玄學融爲一體。僧肇學術活動的時期,玄學理論已發展成熟,由王弼的“老學”時代進到郭象的“莊學”時代。當時玄學的這一重大變化,對僧肇頗有影響。僧肇《涅槃無名論》在引《維摩經》“不離煩惱而得涅檠”一語後,說:“玄道在于妙悟,妙悟在于即真:即真即有無齊觀,齊觀即彼己莫二。所以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在《注維摩經·問疾品》中又說:“齊天地爲一旨而不乖其實,鏡群有以玄通而物我俱一。物我俱一,故智無照功;不乖其實,故物物自周。”這兩段話表達的思想,源于《莊子·齊物論》。僧肇將莊子“齊物我”、“一有無”的思想應用于佛教修養,以爲由此即可達到涅架境界。
由于僧肇從其師羅什處主要接受《維摩經》的思想,所以他在會通《維摩》與《莊子》時強調認爲,上述修養應該在現實生活中完成,涅架必須在煩惱塵世裏證得《肇論·不真空論》說:
是以聖人乘千化而不變,履萬惑而常通者,以其即
萬物之自虛,不假虛而虛物也。故經雲:甚奇,世尊!不
動真際爲諸法立處,非離真而立處,立處即真也。然則
道遠乎哉
觸事而真。聖遠乎哉
體之即神。這一思想雖然帶有神秘主義色彩,但它反映了僧肇將佛教般若學與玄學結合的一大成就,成爲禅宗思想的重要理論依據。惠能十分重視《維摩經》,《壇經》多次引用該經文句,顯然與他受僧肇思想影響有關。
第四,強調主體的能動性,重新肯定人的地位
佛教傳人中國的數百年內,印度佛菩薩始終是教徒們狂熱膜拜的對象。但在惠能看來,“佛”只是這一字的義即“覺悟”,歸依佛也就是認識自心自性。惠能在授“無相叁歸依戒”時說:
佛者,覺也;法者,正也;僧者,淨也。自心歸依覺,邪迷不生。少欲知足,離財離色,名兩足尊。 自心歸依正,念念無邪故,即無愛著;以無愛著,名離欲尊。自心歸依淨,一切塵勞妄念,雖在自性,自性不染著,名衆中尊。又說:“若言歸佛,佛在何處”若不見佛,即無所歸。”衆生歸依的佛、法、僧叁寶,其實都在自己身心之中,而非身心之外。他還有意曲解佛經,說:“經中只言自歸依佛,不言歸依他佛;自性不歸,無所處。”歸依佛不是歸依他佛,而是歸依自性。在他看來,所謂“叁身佛”也都在衆生身心之中。他說:“于白色身,歸依清淨法身佛;于白色身,歸依千百億化身佛;于白色身,歸依當來圓滿報身佛。”“向者叁身,在自法性,世人盡有,爲迷不見。外覓叁身如來,不見白色身中叁身佛。”惠能認爲,心性相通、自心佛性,所以能識心見性、見性成佛。這一思想在《壇經》中以“本覺”說予以表示。所謂本覺,即衆生本來覺悟、本來是佛。惠能說,“自心地上”有“本性如來”,它“放大智慧光明,照耀六門清淨”。又說,衆生所以能“自身自性自度”,是因爲“自色身中”“自有本覺性”、“自有法性叁身佛”。
王維在《碑銘》中敘述惠能的基本思想時說:
定無所入,慧無所依。大身過于十方,本覺超越
叁世。根塵不滅,非色滅空;行願無成,即凡成聖。
舉足舉手,長在道場;是心是情,同歸心性。
所謂“本覺超越叁世”,即指般若之智衆生先天具備,只需一念相應,便當即證悟成佛。宗密在概述禅宗“頓悟”說的依據時,也把它歸結爲“本覺”的心性。正是這一本覺的心性,把佛性;般若、菩提叁者統一起來,成爲一即叁、叁即一的概念,它們都生而具足,若刹那見得,“即煩惱是菩提”。所以,惠能的頓悟說,是無條件的,不加修飾的,最爲直捷的。
《壇經》還把佛教傳說的一切佛和菩薩都視爲主觀精神的産物,說:“慈悲即是觀音,喜舍名爲勢至。能淨是釋迦,平直是彌勒。”認爲只要通過意識的轉變,即刻成就佛道:“自心地上覺性如來,放大智慧光明,照耀六門清淨,照破六欲諸天。下照叁毒若除,地獄一時消滅。內外明徹,不異西方。”傳統佛教提倡對釋迦牟尼以及其他諸佛的膜拜,《壇經》則反其道而行之,主張破除對“西方”的迷信,否定心外之佛。這一思想,極大地維護了民族感情,恢複了作爲人的尊嚴,同時也爲後期禅宗進一步破除偶像崇拜奠定了基礎。順著這一思想路子,後期禅宗進一步提倡“大膽懷疑”、“獨立思考”,主張“離經叛道”。這些,對不斷擺脫印度佛教的繁瑣神學理論和宗教儀禮也都具有重大意義。
在《壇經》中,惠能自己或後人借惠能之口,對“有情”與“無情”作了嚴格區別。指出,佛性只爲有情衆生所具,無情(草木瓦石之類)因不具佛性,故永遠不能成佛。如說:“有情即解動,無情即無動。若修不動行,同無情不動。若見真不動,動上有不動。不動是不動,無情無佛種。”根據“無情無佛種”、“無情即無動”,有情衆生的修行應采取“動”的方式。這種“動”,意味著發揮個體的能動性。所以惠能說,若坐而不動,“此法同無情,卻是障道因緣”。我們進一步考察惠能所說的“有情”,其主體顯然是人。在惠能的全部說法中,基本上是以“人”作爲“衆生”的代表。他的說法,是對僧俗信徒的,是爲衆生之中的“人”的。在《壇經》中,隨處都見“世人”、“大衆”、“一切人”、“衆人”、“東方人”、“西方人”、“上根人”、“下根人”、“智人”、“迷人”、“人性”、“善知識”等用語。
在惠能看來,人是有情衆生中最重要的、乃至最尊最貴的部分;佛經上雖說衆生成佛,但現實世界中只有人才能成佛。他說:“故知萬法,本從人興;一切經書,因人說有。”“叁世諸佛、十二部經,在人性中本自具有。”“法無頓漸,人有利鈍。”把有情衆生與無情木石加以區別,又將人從衆生中分離出來,這是中國佛學的一大成果。惠能之後,禅宗繼續發展這一成果,從而表現出更爲積極進取的姿態。由惠能對人的地位的重新肯定,以及以主體意識的發動爲起點,才會有後期禅宗的呵佛罵祖、毀佛謗經的“叛逆”行徑。從這一意義上說,惠能禅學確實起了覺醒人心、解放思想的作用。
叁、《壇經》思想的局限性
也應該看到,《壇經》中同時還保存著一些傳統佛教的思想內容,表明惠能對傳統佛教的改造和革新並不徹底。其中比較突出的,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堅持傳統的律儀規範製度,沿襲正統僧侶的行爲舉止
惠能出身貧寒,社會地位較低,未進學,不識字。他在參見弘忍期間以及得法之後的16年內,未曾出家,當然也不能開法。廣州正式出家後,他才開法傳禅。由于他缺乏經典研究的能力和興趣,對禅法主要是通過特殊天賦而實現的領悟,所以他在大梵寺說法的過程中,既爲聽衆授“無相戒”,令他們“歸依叁身佛”,又爲他們“發四弘誓願”,並作“無相忏悔”。授戒、誓願、忏悔等活動,均屬傳統佛教的內容,惠能雖分別作了“無相”的解釋,但作爲傳統的律儀規範製度,他沒有予以破除。同時,惠能的說法,以傳統佛教爲模式,確立起由淨心、說法;授戒、歸依、弘誓、忏悔、偈頌等先後程序組合的規範。即以“摩诃般若波羅蜜法”而言,他也規定了由“念”到“說”,再到“行”的嚴密程序。這些,都與後期禅宗的風格有一定距離。在惠能的行爲舉止中,自然也就不會有特別出格的地方;自出家至人滅,他始終保持著正統僧侶的形象。
第二,推行“爲善去惡”的道德說教
惠能在說無相忏悔的時候,承認世人先天固有的“叁世罪障”,所以有必要發起大願,破除從前一切惡業、惡仃,並使之永不再生。大梵寺說法的最後部分,主要內容爲宣講《滅罪頌》,該頌的核心,是說如何“滅罪”修道。如說世人“心中叁業元來在”,故須“向心除罪緣”、“除邪行正”,將“叁毒惡緣心裏洗”。在與弟子們的答問中,惠能反複申述“除十惡”、“行十善”的意義。如說:“除十惡,即行十萬;無八邪,即過八千;…“但行十善,何須更願往生
不斷十惡之心,何佛即來迎請”爲善去惡成爲惠能道德說教的基本內容,他說:
人我即是須彌,邪心即是海水,煩惱即是波浪,毒心即是惡龍,塵勞即是魚鼈,虛妄即是鬼神,叁毒即是地獄,愚癡即是畜生,十善即是天堂。無我人,須彌自倒;除邪心,海水竭;煩惱無,波浪滅;毒害除,魚龍絕。(《壇經》)爲善去惡的修行,也就是去妄存真、破邪顯正的過程。這種道德說教與他的頓悟原理存在著顯而易見的矛盾。它不僅意味著頓教法門也有長期修行的必要,而且還表現爲與儒家道德原則的會通。惠能並不像莊子那樣,對儒家的道德規範予以嚴厲批評,而是采取默認的態度。
第叁,通過“歸依叁身佛”,宣揚“識神不滅”的觀念
惠能說法前,先令聽衆“自淨心神”,這裏所說的“心神”,實際是指心中的識神。在說到歸依叁身佛時,他說:“色身是舍宅,不可歸依。向者叁身,在自法性,世人盡有,爲迷不見。外覓叁身如來,不見白色身中叁身佛。”這段話的用意,是強調世人本有佛性,能自悟解脫,但是由于他把肉體看做叁身佛的舍宅,則叁身佛也就相當于不滅的識神,因而未能擺脫“神不滅論”的影響。《景德傳燈錄》卷28載慧忠批評“南方宗旨”,將其“身壞神不滅”(“此身即有生滅,心性無始以來未曾生滅。身生滅者,如龍換骨,蛇脫皮,人出故宅。即身是無常,其性常也”;“此身中有一神性。……舍即無常,舍主常矣。”)的主張視爲外道邪說,其實這種思想確爲惠能所有。《壇經》又說:“一念斷即無,別處受生。”這裏的“無”,是指心念斷絕之後失去的色身。在惠能看來,法身相當于識神,故可于“別處受生”。色身有生滅,是無常;識神無生滅,屬永恒。
惠能以革新傳統佛教的姿態,排除對西方諸佛菩薩的崇拜以及念佛往生西方淨土的信仰,反對糜費財物的布施福田,把廣大佛教徒從浩繁的經卷、深奧的教義中解放出來,給危機隱伏的中國佛教開辟了一條新的路子。與士族地主經濟日漸衰退、庶族地主經濟逐步上升的社會環境相適應,頓悟學說表達了一種新的社會需求,標志著佛教在中國傳播的前一個階段行將結束,而後一個發展階段就要到來。佛教的世間化進程,要求建立更爲廣泛的社會基礎,頓悟法門可以最大限度地爲社會各階層所接受,尤其是世俗平民和下層僧侶。
安史之亂以及此後的唐武宗滅佛、唐末農民戰爭,摧毀了北方佛教宗派賴以存在的經濟條件,伴隨著中原文化的南移,禅宗思想文化也在南方迅速成長,禅宗走向全面繁榮。但是,惠能時處安史之亂前,士族經濟尚未崩潰,社會環境亦未出現劇烈變化。所以,由于時代的局限,惠能思想中保留著某些傳統或保守內容,這是不難理解的。處于佛教宗派林立時代的惠能,他所能做到的,也僅限于指出禅學的發展方向。惠能時代,禅宗的全部特征尚未形成,更未獲得淋漓盡致表現的條件。
(原載《曹溪禅研究》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
《《壇經》的基本思想和禅學意義(潘桂明)》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