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本文上一页而不走样也就很难。《曹溪大师别传》中假慧能之口的“佛性之理,非关文字能解”[14],与上引“言语即是文字”的表达已颇有距离。再流传到后世,不伺人对于文字的理解各有不同,而有些人又根据自己的理解重新组织文字,于是也就形成一系列的版本问题。
《坛经》的版本问题非常复杂,本文不能展开讨论;但上文既已有所涉及,在此不能不做一些相关的考察。目前学术界关于《坛经》版本的研究成果已有很多,虽然在诸如其繁简演变过程、各版本的时间层次等一些很关键的问题上都还没有达成共识,但所有版本基本上属于敦煌本、惠昕本、宗宝本(明藏本)三个系统已得到公认。因此,接下来仅就上引慧能“不识文字”的两条史料对三个版本进行一番比勘。其中,惠昕本为方便起见以大乘寺本为据,宗宝本则引自《大正藏》。
上述第一处记载:
[大乘寺本)童子便引某甲至偈前礼拜了,白言:“某甲为不识字,请一上人为读,某甲得闻,愿生佛地。”时有江州别驾张日用,便高声读。某甲一闻,即识大意,启曰:“某甲亦有一偈,望别驾书安壁上。”别驾言:“左右尽是公卿王侯、名山尊德,尚不敢作,猎獠尔是何人,而欲作偈
甚为希有!”某甲言:“若学无上菩提,不得轻于初学。俗谚云: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勿意智。若轻人,即有无量无边罪。”张别驾言:“汝但诵偈,吾为汝书。汝若得法,先度于吾。勿忘此言!”[15]
[宗宝本)童子引至偈前礼拜。慧能曰:“慧能不识字,请上人为读。”时有江州别驾,姓张名日用,便高声读。慧能闻已,遂言:“亦有一偈,望别驾为书。”别驾言:“汝亦作偈
其事希有!”慧能向别驾言:“欲学无上菩提,不得轻于初学。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没意智。若轻人,即有无量无边罪。”别驾言:“汝但诵偈,吾为汝书。汝若得法,先须度吾。勿忘此言。”[16]
以此与上引敦煌本文字相互对比,这两个版本的叙事都很周延,并且彼此之间相同的程度非常高,而与敦煌本的距离比较远。显而易见,个中的差异只能有两种解释:要么敦煌本是从一个叙事周延的原本节略而成,那么表明这两个版本距原本更近;要么是这两个版本是从一个简朴的原本敷衍而来,那么就说明敦煌本的形态更为古老。
有两点理由让笔者觉得前一种推测成立的可能性更大。首先,以前已有学者证明曹溪古本的《坛经》是一种“文繁”状态,该说法有足够的文献依据[17]。其次,更主要的是,从文字上看,惠昕本系统的大乘寺本叙事用的是引人注目的第一人称。其中的“某甲”在敦煌本和宗宝本中都改成了“慧能”。显而易见,大乘寺本更接近当初慧能在大梵寺讲法的原始记录。宗宝本经过了后人的窜改,在这一情节上只是将叙事的语气作了改变;而敦煌本不仅改变了叙事的口吻,而且还严重俭省了故事的情节。
第二处记载:
[大乘寺本)复有一僧名曰法达,常诵《法华经》,心常有疑,又不知正法之处。和尚智慧广大,愿为决疑。师曰:“法达,法即甚达,汝心不达。经上无疑,汝心自疑。汝心邪而求正法,吾心正则是持经。吾不识文字,汝取经来,诵之一遍,吾闻即知。”法达取经,便读一遍,师知佛意,乃与说经[18]。
[宗宝本)……师曰:“法达,法即甚达,汝心不达。经本无疑,汝心自疑。汝念此经,以何为宗
”达曰:“学人根性暗钝,从来但依文诵念,岂知宗趣
”师曰:“吾不识文字,汝试取经诵一遍,吾当为汝解说。”法达即高声念经,至《譬喻品》,师曰:“止!”[19]
这一故事,宗宝本已经添加了许多的铺叙,其中还包括法达的个人资料,显然都是后人增补的。而以大乘寺本与敦煌本进行对比,不难看出,敦煌本也有一些添加的枝叶。其一是法达诵《法华经》的时间“七年”;其二,更关键的,慧能讲“不识文字”时的强调语:“一生以来。”这两处文字均不见于大乘寺本和宗宝本,有理由相信它们都是后起的。因为宗宝本有一种追求完备的倾向,如果曹溪原本中有这些内容,它不会轻易地将这些内容删落。
至此,可以得出一个初步的结论:在敦煌本、惠昕本、宗宝本三大版本系统中,惠昕本的内容最为古老。这一看法与前引拾文《敦煌写本坛经是“最初”的坛经吗》一文相同。但拾文的文章认为,《坛经》的发展演变过程是一个由繁到简,又由简复原的过程,即古本(或曹溪原本)——惠昕本(或类似之本)——敦煌本(或类似之本)——契嵩本(复原本)。对此笔者不能同意。笔者认为《坛经》的版本演变绝不是一个单线条的关系,而是一个多线条各自单独发展的关系。惠听本大体取的是一个忠实的态度,敦煌本则走的是一条简化的路线,而契嵩本(宗宝本)系统走的基本上是一条繁化的路线。这些版本虽然出现的时代有先后[20],但它们彼此之间并不存在渊源关系。
就内容而言,惠昕本应该最接近曹溪原本。契嵩本系统添枝加叶,与原本渐行渐远,这在宗宝本中已表现得相当明显;敦煌本删繁就简,但也很难讲它留存下来的就都是原本的内容,应该承认它与原本也有相当的距离。其距离大小目前难以遽断,但至少不会比惠昕本更近。
以上关于《坛经》版本只能算是一个阶段性结论,虽不无依据,但毕竟还有限,笔者希望能在将来的工作中进一步予以证明。
[1] 印顺:《中国禅宗史》,上海书店,1992年,第192页。
[2] 杨曾文:《敦煌本{坛经)的佛经引述及其在慧能禅法中的意义》,见:《周绍良先生纪念文集》,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e6年,第453—464页。
[3] 也有人从另外角度判断慧能并非文盲,如饶宗颐先生在参观新州六祖故居以后,“对六祖之认识大为改变”,著(新州:六祖出生地及其传法偈》一文,其说有三点:“第一,六祖之父卢行瑶,原出范阳,实为世族大姓;第二,“六祖舍新兴旧宅为国恩寺”(宋僧本传),规模宏伟,知其原非闾巷编氓;第三,六祖为父母起坟,其自知涅檠即返故乡示寂。《坛经》说其“叶落归根”,实则儒家“礼不忘本”之义。”由此饶先生“颇疑其早年尝受家庭教育之熏陶,并非全不识之无者”。见所著:《文化之旅》,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79页。按,饶先生此论甚为新奇,然颇缺逻辑。姑不论卢氏本贯范阳是否即表明其“实为世族”,所谓“规模宏伟”云云,不知为饶先生参观时所见抑或为六祖“舍新兴旧宅为国恩寺”时情形
如系现状,自不能反映唐代旧貌;即或为六祖舍宅为寺时情形,查饶先生所引“宋僧本传”,又并无类似描述。况且,六祖出家后行化岭南四十年,在此期间其新兴旧宅得以重修扩建亦绝非不可能之事,饶先生焉能以其不明所以之“规模宏伟”,遽尔否定自《坛经》以来关于六祖出身孤寒之一千史料
众所周知,《坛经》中载慧能身世出于自叙,而出身孤寒在当时绝非炫耀之资,设有不实,其众弟子当早已著文为之揭出,何待今人为之发覆。
[4] 杜继文、魏道儒:《中国禅宗通史》,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37页。
[5] 杨曾文:《敦煌新本六祖坛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l页。
[6] 杨曾文:《敦煌新本六祖坛经》,第50页。按,本文在引用时检核了敦煌原本的照片,故与杨先生校写出来的文字略有不同。照片见:李申合校、方广铝简注,《敦煌坛经合校简注》,山西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219页。
[7] 此点各种史料异说甚多,《神会语录》谓为二十二岁(659),《外记》则称在二十四岁(661),《别传》称其年三十四(674)。考虑到五祖临终前命徒众作呈心偈,其时慧能已踏碓八个月,则慧能之北上当以公元674年较为可靠。
[8] 张子开:《敦煌本{六祖坛经)的修辞》,载《敦煌研究》2003年第1期,第55—60页。
[9] 杨曾文:《敦煌新本六祖坛经》,第52页。
[10] 同上,第30页。
[11] 同上,第31页。
[12] 同上,第59页。按,本文引用时标点与杨先生略有不同。
[13] 杨曾文:《敦煌新本六祖坛经》,第106页。
[14] 同上,第112页。
[15] 同上,第83页。
[16] 《大正藏》第48卷,第348页。
[17] 拾文:《敦煌写本坛经是“最初”的坛经吗
》,载《法音》1982年第2期。
[18] 杨曾文:《敦煌新本六祖坛经》,第103页。
[19] 《大正藏》第48卷,第355页。
[20] 契嵩本出现的时代明显比惠昕本、敦煌本晚,但惠昕本与敦煌本应该基本上算是同时的。
《《坛经》中慧能“不识文字”的修辞意义(张伟然)》全文阅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