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思維方法有關的推理。這與“有無”相關的還有文義的創新處,譬如:
雲門宗圓明禅師上堂:“但參活句,莫參死句。活句下著得永劫無滯。一塵一佛國,一葉一釋迦是死句。揚眉瞬目,舉指豎拂是死句;山河大地更無肴訛是死句。”
這位禅師綜合了前此各宗派禅宗大師的思維得到“但參活句”名言,的確不同凡響。他這番話對于後來參學者可說受益無盡。因爲,禅門弟子很少能夠從老師那裏公開得到一些話頭原則指導,大多是不辯死活,任人左之右之,像沒頭蒼蠅般亂鑽。事實上,禅師本人資質欠佳而勉強獨當一面,他教出的弟子很可能“死在句下”。
禅宗最忌抄襲,認爲那不是佛教的思維。他們主張的教學方式如同今天盛行的腦力激蕩。推陳出新並不是徒托空言,而是在原有的基礎上開拓更大的思考空間。這就是禅師爲什麼只說“半句”(某些狀況下半句亦無)的原因。另外半句則任由參學者思考。若是懂得轉移的作用,很快可以深入佛法;若是不能甩脫世俗(包括原有治學背景)所遺留的沈重邏輯窠臼,就要多繞一些彎路去轉了。
曹洞宗歸喜禅量師弟子問:“一名即不問,如何是半句?”師曰:“投身擲下。”曰:“這個是一句也。”師曰:“半句也摸不著。”
研究佛學首先遭遇的是大乘小乘稱呼。小乘只在“人空”上立論,大乘則主張人法雙空,所以,早期學者說小乘是“半字教”,大乘是“滿字教”,這“半”“滿”之別從基本理論衍生出來。推究原因無非顧慮學者誤解“大”“小”(依世俗義看之)。
至于禅宗在教學時,從觀照方法上主導參學者進修,動機則在鼓勵弟子之創造性思考,不可凡事亦步亦趨,照本宣科。偶爾提示“一言半語”,並不完全說出,其余仍待弟子努力。這種教學法相當于今天深造研究,指導老師提出主題、參考書目,聽任研究生去鑽讀交出論文。由此可知禅育十分符合教學基本理念也。
當然,半句或一句都有一定道理:
天皇系順德禅師弟子問:“學人問不到處,請師不答。和尚答不到處,學人即不問。”師乃掐住曰:“是我道理,是汝道理。
看話頭要“不落有無之機”,這位弟子雖然在話頭上展露一些機鋒,但卻是“發心”(流行語是“預設”)來,所以老師訓他一番。乍看似乎在說廢話,不過在虛實之間仍有無限思索空間。弟子也許才高八鬥,亦或熟悉禅門推理方式。從治學態度言,老師在善盡“啓蒙”之責,所謂只有狀元徒弟,沒有狀元老師,任何學術領域若是出現了違背日新又新原則,就不是學術而變做騰了。
禅門要培育的是創造人才,不是考古學家追求的化石古董。
禅師說半句在尊重學人參與研究應有之獨立思考。爲了避免基本立場動搖(有些參學者的確青出于藍),采取了部分保留是相當慎重的治學態度。
青原宗無殷禅師弟子問:“呎尺之間,爲什麼不睹師顔?”師曰:“且與阇黎道一半。”曰:“爲什和不全道?:”師曰:“盡法無發。”曰:“不怕無民,請師盡法。”師曰:“推到禾山也。”
說破說全便不是禅了。這位弟子話頭一步逼緊一步,最後將老師逼牆角,無路可轉。從思考上分析,老師采取了“抑此揚彼”論辨的確立場不穩,所以被弟子從中看出破綻。這場論道,是老師說話有語病,禅師並不好做也。
五、來說是非者 便是是非人
臨濟宗大悲和尚弟子問:“除上去下,請師別道!”師曰:“開口即錯。”曰:“真是學人師也!”師曰:“今日向弟子手裏死!”
禅師因爲重視自悟心法,所以在某些場合稱之爲“宗下”(表示是明心見性爲主之宗旨);但在法嗣方面又不得不循倫理而有上下之別。這位弟子從這兩方面發現矛盾而質疑。第一間包括了上下之分別,大悲糾正他,不過,這位弟子反應敏捷,立刻替大悲戴上高帽子,搬出天地君親師五倫(事實上亦是長幼有序,上下有別),逼得老師不能開口否定,否則自己“開口即錯”,這等兩難,讓老師卡在中間,上下不得,于是說出向弟子手理死,事實上,大悲是“死在句下”,因爲先說“開口不得”在先,如再重複便是死句,違背了“不參死句”指導。
文字雖然敘述禅門問道,題外之意是在彰顯禅思維方法極端靈活。縱使是老師,同樣有陷身單行道轉不了彎的窘狀,當然這不是常例,大多是轉得十分靈巧。
譬如:
天皇系行周禅師弟子問:“如何是道中寶?”師曰:“不露光。”曰:莫便是否?”師曰:“是即露也。”
從基本指導言,話頭不仍不外“離四句,絕百非”;從話頭運作言,弟子問得好,老師“轉”得好。
轉語是參學話頭時一門重要功課。這個“轉”字正是中國文章結構布局中“起承轉合”的轉。無論是漢賦、唐詩、宋詞、明清小說等等,凡是大家文字在這轉語上無不奇峰突起,妙趣橫出,承上接下毫無滯礙,伏筆隱喻益壇文采。到于禅門,更是推崇備極。參學者工力利鈍,俱可在轉語上呈現無遺,而高僧大師爐火純青,吐屬不凡,自所當然。轉語題材廣泛,亦不只限于佛法,舉凡宗乘典故與教學有關者,無不可以列入話頭,譬如:
青原宗密行和尚弟子問:“密室之言,請師指出。”師曰:“南方水闊,此地風多。”曰:“不會,乞再指點!”師曰:“鳥棲林麓易,人出是非難。”
這段話頭中的密室之言引用《壇經》記載六祖慧能六祖慧能“叁更受法,人盡不知,便傳頓教及衣缽”典故,經過是:
祖以杖擊碓叁下而去,慧能即會祖意,叁鼓入室,祖以袈娑庶阖,不令人見,爲說《金剛經》,至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慧能言下大悟。
五祖專爲六祖所說的《金剛經》是六祖最爲熟悉的。《六祖壇經·自序品第一》記載他“見一客誦(金經)經一聞經論,心即開悟”可知是位天才型學者。至于五祖說法到“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句出自《金剛經·莊嚴淨土分第十》,後世佛學事家對于這句經文推崇爲“本節以上,從法會因由分第一開口說起的點睛結穴處”,淺言之,就是世尊講授大乘正宗理念的重要心得。因此,六祖能在這關鍵文字上領悟,已經證明他在《金剛經》原創經義的理解造詣近乎登峰造極了。
至于密室之言是否真有秘密授受,其實亦僅有當事二位,誰無須忖測。學習佛經與靜功雖然都有一些竅門,基本上必須參學者善修精進,不能揠苗助長,若是治學不力,即是世尊佛口親授,仍然會開不了竅也。
這段話頭有它的實用價值,尤其“人出是非難”。密室即是早年之事,何必再去采秘!東猜西猜,徒惹口舌之爭,對于後世參學者又有什麼助益!
禅師說的“鳥”當然是叽叽喳喳的一群,在這方面“人”也好不了多少。雖然寥寥二句,卻是證明中國禅師能從大自然撷取活的教材說禅。
是是非非絕對是要招惹是非的,下面再舉一例:
臨濟宗清素禅師初參法演大師,演問:“百丈野狐作麼生?”師曰:“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演大悅。
話中“百丈野狐”典是禅門有名公案。大略經過是“不落因果”中的“落”字經百丈大師修正爲“不昧”困果。不落則心有恐懼感,不昧則不落兩端,雖僅一字之移,境界大不相同。清素之不說是非與百丈大師不昧因果立場相近。五祖法演所以大悅,便是因爲禅門又多了一位懂得佛法的參學者。一般所謂“是非自有公論”是有語病的,若是“是非”被操縱在某些人手上,“公”即變“私”。所以是非並無一定社會道德上的意義。禅宗很早已經教育弟子不落是非正是謹言慎行的指導原則。
參話頭是磨練才智反應的教學。 在參學過程中最重要的是思想表達。這中間不容許投機取巧,因爲老師都是過來人,法眼銳利,做弟子如有任何預設,絕對難以遁形。
曹洞宗本仁禅師弟子問:“文殊與普賢,萬法悉同源。文殊普賢不問,如何是同源底法?”師曰:“卻又問取文殊普賢。”曰:“如何是文殊普賢?”師曰:“一釣便上。”
這位弟子顯然已經設立場。口口聲聲都在是非中打轉,妄圖讓老師落入陷阱,結果被老師回馬一槍,弟子果然自暴其短。既然原說“不問”,爲何又問;以子之矛,攻子之循。參學者在推理思考方面火候欠缺,治學態度上必須嚴肅,不可稍有心得便妄自尊大也。
六、禅禅無黨無偏
臨濟宗慶閑禅師初參黃龍大師,侍立,龍問得坐披衣,以後如何施設,師曰:“遇方即方,遇圓即圓。”龍曰:“汝與麼說話,猶帶唇齒。”
佛學撷取了古印度早期各方哲學精華,禅宗則去蕪存菁揉合了中國文化孕育出的推理方法闡揚佛法。所以用古印度因明學式佛經宣示的方法,僅能宣示部分思想體系。黃龍(惠南)與揚岐(方會)是臨濟鼎盛期的知名高僧,對宋朝理學夫子的思維有極大的影響。這段話頭中的應閑亦非泛泛之輩,他所說的“方”“圓”原有一定典故,而是臨濟宗早期大師石霜楚圓對李遵勖都尉“臨行”時說的“本來無挂礙,隨處無挂礙,隨處任方圓”告別句。黃龍當然知道這段典故,因此,慶閑話頭在大原則上並無過失,問題卻在並未完全消化石霜楚圓所說語意的含義,那只是對臨終之居士一句安慰話,自然不能充作住持教學的基本指導。
“遇方即方”或“遇圓即圓”仍有方圓意識卡著,更何況不免順水推舟的動機。禅門教育主張活龍活水,卻反對投機取巧,這一點必須分清劃明。黃龍批評弟子話頭是指他拖泥帶水,不夠幹淨,言外之意就不是方圓可以解釋了。
若從佛門製度言,在家二衆,混身五欲,裏外交熾,當然敬讓出家人居前。但長老四衆在經法上修持,自是處處超越在家善知識,因此,黃龍並不希望門下弟子等而之做功課。任何住持無不是千錘百煉出來。至于居士,凡屬親近叁寶的學者都可當之無愧。如果有什麼差別;禅門住持是專任,居士是兼任而已!
當然,禅門大師高標准要求弟子有他們的慈悲胸懷。翻閱禅史研究相關的文獻,隨手拈來,唐宋拈來,康宋元明清以來在家善知識中專精佛學者豈在少數。如果德業不修,或稍頹廢。便使宗乘蒙羞。所以,從嚴篩選是維系門風不墮的絕對保障。
雲門宗惟簡師弟子問:“開口即失,閉口即喪,未審如何說?”師曰:“舌頭無骨。”弟子曰:“不會。”師曰:“對牛彈琴。”參話頭對若幹較遲鈍之弟了言,的確是進退失據,基本原因是未嘗掌握到“二邊不著”的遣蕩關鍵。“開”即有,即一邊;“閉”即無,亦一邊。弟子若讓老師說破,老師就同樣犯了一邊,所以他的話頭已很明白告知弟子,舌頭是軟的,腦筋雖或又直又硬,透過舌頭表達可以靈活運用。弟子竟然對老師“說偏說反”也領會不了,可能在推理思考方面尚未進入狀況。雖然說了重語,但是禅門弟子利鈍不一,嚴師固然可以出高徒,亦未必人人都是高徒,硬是有些牛脾氣的弟子也不會。
有些弟子卻是反應敏捷,譬如:
青原宗岩俊禅師參谒投子和尚,投子問:“昨夜宿何處?”師曰:“不動道場。”投子曰:“既言不動,如何到此?”師曰:“至此豈是動邪?”投子曰:“原來宿不著處。”
投子和尚是青原宗下四世翠無學法嗣。這個青原宗開山是六祖法嗣青原行思。當六祖示滅時,最小弟子石頭和尚禀六祖遺誡前往江西吉安參禮青原。足證青原行深得六祖器識。而青原宗早期幾位禅師如藥山、丹霞、潭州、大顛等等,無上不對面青原推理深切理會。所以,投子和尚與岩俊二者間的話頭風格可說祖傳心法,與六祖接見學者的開場白大同小異,都是從對方法號、去處等作隨機勘試,聽聽參學者的研究心得,再作進一步考核。
禅門大師在經論方面無不深思熟慮,因此,參學高僧話頭亦可以用歸納法整理出禅學原創思想。他們確異常重視參學者的思維訓練,也可以說:開啓佛學奧秘重鎮的鎖鑰是方法。有了正確思維方面,入寶自不會空手回了。
參話頭固然有一定方法可資運用,不過,仍然需要邊打邊解決問題,任何方法都不是萬靈丹。譬如:
臨濟宗佛果禅師弟子問:“即心即佛即不問,非心非佛事如何?”師曰:“昨日有僧問,老僧不對。”曰:“未知與即心佛相去多少?”師曰:“近者千裏裏,遠則不隔。”曰:“忽然學人截斷兩頭,歸家穩坐又作什麼生?”師曰:“你家在什麼處?”曰;“大千世界內,一個自由身。”師曰:“未到家在,更道。”曰:“學人到這裏,直得東西不辨,南北不分去了。”師曰:“未爲分外。”
克勤佛果是臨濟宗中生代大師。他這位弟子在堆理認知上功夫已很深入,所以能提出兩端論的話頭。老師焉能不懂,當然“不對”。這個對付兩端論的“不對”方法,到今天仍然屬于正確推理的一種技巧。但弟子又進一步采取“定義之不合理使用”,老師還以顔色同樣用與世俗“遠近”的不同诠釋。弟子不得不接受“二邊俱泯”的遣蕩法,卻因思慮不夠圓融而說漏了嘴。他在回答“家在什麼處”時最不該讓“一個自由身”被“大千世界內”框住,即是自由身,豈在世界內?自相矛盾,老師才指他未到家在。這話明白點出弟子思想方法不夠純熟,在東西南北想不通後,亦只有糊塗下去,結果被批示“未爲分外”,反面話就是意料之內也。
《大智度論》那句“般若如大火聚,四面不可觸”名言可以诠釋這段話頭。參學者在徹底會什麼是內外、東西南北後,乃能跳出大千世界,得到自由。日本禅學大師鈴木大拙說中國禅的正確思維是超邏輯的,的確如此!
或者參學者有疑問,難道這就是“禅”?且看下面一段話頭:
臨濟宗後期有權禅師上堂:“禅禅無黨無偏。迷則千裏隔,悟則口皮邊。”所以,僧問石霜如何是禅?霜曰:“麒磚。”又,僧問睦州如何是禅?州曰:“猛火看油煎。”又僧問首山如何是禅?山曰:“猢狲上樹尾連顛。”大衆:“道無橫徑,立處孤危。此叁大老聲前活路,用劫外靈活。”
“定本無門”,將禅定在任何一邊就不是禅,即不是禅,自亦無機可言。
禅禅無堂無偏,究竟有何道理?唐朝高僧拾得有一首詩,錄下:
無去無來本湛然 不居內外及中間
一顆水晶絕瑕翳 光明透滿出人天
《破禅的智慧 第一篇 禅宗話頭玄機》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