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堅:“家庭精舍”:中國當代“佛化家庭”研究
內容提要:所謂“家庭精舍”,顧名思義,就是私人家庭的“精舍”化或佛教化,所體現的是“佛化家庭”的理念,這個理念乃是“世出世間不二”的“人間佛教”思想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佛化家庭”運動在當代中國方興未艾,越來越多的“佛化家庭”在中國城鄉出現,雖然還遠談不上普及,但也構成了當代中國家庭文化中的一道獨特風景。
關鍵詞:中國佛教 精舍 家庭 家庭精舍 佛化家庭
作者陳堅,1966年生,山東大學哲學系、宗教學系教授,山東大學佛教研究所所長。
一、“精舍”的含義與考證
在中國佛教中,佛教寺院也可叫“精舍”,“精舍,寺院的別名。”①雖然我們現在不太用“精舍”一詞來稱呼佛教寺院,偶爾一用也多半是指那些規模很小(且主要座落在城市)的佛教修學場所,至于那些稍大些的佛教寺院一般都不叫“精舍”②,但是,在中國古代從西域或印度翻譯過來的佛典中,“精舍”一詞卻用得很多,佛教寺院不分大小都可被叫作“精舍”,如佛經中經常提到的釋迦牟尼止住于其中的“竹林精舍”和“祇園精舍”,據說是印度最早的佛教寺院,其他如《法句譬喻經》中的“美園精舍”、《雜阿含經》中的“雞林精舍”、《中阿含經》中的“加羅釋精舍”、“迦羅差摩釋精舍”以及《摩诃僧祇律》中的“仙人聚落精舍”、“叢林精舍”等,不一而足,甚至像法顯的《佛國記》、玄奘的《大唐西域記》等中國本土著作在提到印度的佛教寺院時也都叫“精舍”,如“不穿耳精舍”。
“精舍”是個漢譯詞,是對梵語ārāmɑ或Samghārāmɑ的一個翻譯。③關于佛教寺院之所以會被稱爲“精舍”,佛學家丁福保居土(1874—1952年)有個考證,曰:
《學林新編》曰:“晉孝武幼奉佛法,立靜舍于殿門,引沙門居之,因此俗謂佛寺曰靜舍,亦曰精舍。”按漢儒者教授生徒,其所居悉稱精舍,《範書·包鹹傳》:“鹹住東海,立精舍講授。”《黨锢傳》:“劉淑檀敷俱立精舍教授。”《姜肱傳》:“盜就精廬求見。”(注雲:精廬即精舍。)以此觀之,“精舍”本爲儒士設,晉時別居沙門,乃襲用其名焉耳。④
可見,“精舍”本是漢代講授儒學、教授儒生的地方,但是到了晉代,由于“精舍”也開始“別居沙門”,和尚也可以在其中居住修學,所以時俗遂“襲用其名”,幹脆將佛教寺院也稱作“精舍”。實際上,早在佛教寺院被稱作“精舍”之前,道教的活動場所就已被稱作“精舍”了,如《叁國志·孫策傳》注引《江表傳》曰:“時有道士琅邪于吉,先寓居東方,往來吳會,立精舍,燒香讀道書,製作符水以療病,吳會人多事之。”于吉(?—200年)是東漢末年的道士,他曾“往來吳會”並設立“精舍”以傳道。這裏的“吳會”,“吳”指吳郡(今蘇州),“會”指會稽(今紹興),“吳會”也就是現在的江浙一帶。可以這麼說,在佛教初傳中國的那個時代(漢魏兩晉),中國的儒、佛、道叁教皆喜歡以“精舍”來稱呼自己的活動場所並成一時之尚,這就難怪時人在翻譯西域或印度的佛經時要將其中提到的佛教寺院譯作“精舍”了。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精舍”這一名稱漸漸失寵,南北朝以後(或稍早),儒、佛、道叁教對自己的活動場所便有了個性化且相對固定的名稱,其中儒曰“書院”,佛曰“寺”,道曰“觀”,不再混用叁教前此都非常感興趣的“精舍”一名,盡管佛教偶爾也還會一用此名⑤,儒、道二教卻都最終棄之不用,這可以看作是儒、佛、道叁教在“身份識別”上的一種自覺。
綜上所述,“精舍”曾經是中國宗教史上儒、佛、道叁教共用的一個名稱,只是到了後來,由于儒、道二教最終抛棄了“精舍”一名而佛教依然還與之保存著藕斷絲連的關系,所以現在“精舍”往往就給人以只與佛教有關、“精舍”就是“佛教精舍”的印象。殊不知,時間倒流回去,“精舍”乃是儒、佛、道叁教所熱衷共用的,而且最早使用“精舍”的還是儒家。那麼,這裏就有一個問題了,何以儒家當初要用“精舍”一詞來命名自己的活動場所並引得佛、道二家也紛紛效仿並樂此不疲呢?我們知道,中國古人給樓堂館所命名是非常講究的,就像給人取名字一樣,一定要取一個有雅意深蘊的弘名,那麼“精舍”究竟有什麼“雅意深蘊”呢?今查,“精舍”一詞乃出于《管子》。《管子·內業》中曰:
聖人與時變而不化,從物而不移,能正能靜,然後能定。定心在中,耳目聰明,四枝堅固,可以爲精舍。
要了解《管子》中所謂“精舍”的含義,先要明白“精舍”之“精”究竟是什麼意思。《管子·內業》解釋“精”曰:“精也者,氣之精也。”很明確,“精”就是“氣之精”者,也就是所謂的“精氣”,那麼“精氣”又是什麼呢?《管子》“明確提出“道”即“精氣”的唯物主義觀點,認爲宇宙萬物都由“精氣”産生的。”⑥可見,“精氣”也就是“道”,《管子》亦稱之爲“物之精”,《管子·內業》開宗明義曰:
凡物之精,此則爲生,下生五谷,上爲列星,流于天地之間,謂之鬼神;藏于胸中,謂之聖人。是故民氣,杲乎如登于天,杳乎如入于淵,淖乎如在于海,卒乎如在于已,是故此氣也,不可止以力,而可安以德,不可呼以聲,而可迎以音。敬守勿失,是謂成德。德成而智出,萬物果得。
這裏的“物之精”也就是“氣之精”,也就是“精氣”,也就是“道”。⑦這段話的意思是說:“作爲物質的精氣,結合起來就能産生萬物。五谷、星辰、甚至鬼神都是精氣的産物,懷藏于胸中就能爲聖人。由于它運流不息,充滿天空、深淵、高山、大海,所以叫做“氣”。“道”也是普遍存在于宇宙之中的。”⑧
總之,《管子》所謂“精舍”中的“精”,就是“精氣”、就是“道”的意思,那麼,“舍”呢?“舍”就是藏的意思。⑨《管子·內業》認爲“道”或“精氣”藏于天地萬物之中而“生生不息”,“下生五谷,上爲列星,流于天地之間,謂之鬼神,藏于胸中,謂之聖人”,這就是所謂的“精舍”。簡單地說,“精舍”就是天地萬物皆藏有“精氣”、皆藏有“道”的意思,亦即天地萬物乃是“精之所舍”,“道之所藏”。“精舍”的這個含義不但非常雅致,而且與儒、佛、道叁教的思想都十分契合,這就難怪曾幾何時儒、佛、道叁教皆熱衷于要以“精舍”來命名自己的活動場所了。若細而言之,那麼,儒、佛、道叁教之以“精舍”來命名自己的活動場所,至少從以下叁個方面來說,是十分貼切的。
(一)儒、佛、道叁教皆有自己所終極追求的“道”,其中儒曰“誠”,佛曰“佛法”,道曰“道”,而且它們也都認爲自己所說的“道”是充斥于宇宙天地之間的,比如儒之《中庸》曰:“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誠”乃“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佛之《金剛經》曰:“一切法皆是佛法”,盡虛空,遍法界,處處是佛法。道之《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叁,叁生萬物”,萬物皆“道”也。雖然儒、佛、道叁教所說的“道”的具體含義不一樣(也應該不一樣),但叁教之“道”皆被認爲是含藏于而不是外在于天地萬物的,這顯然與“精舍”的含義——天地萬物皆是“精之所舍”、“道之所藏”——是一致的。
(二)《管子》不僅泛泛地就天地萬物來談“精舍”,而且還特別地從聖人的角度來談“精舍”。我們都知道,人是天地萬物之一,既然天地萬物皆是“精之所舍”、“道之所藏”,那麼人也不例外,人自然也是“精之所舍”、“道之所藏”,而人中之聖者即聖人更能有意識地在日常生活中去培“精”育“道”,此正如《管子·內業》中所言:
凡人之生也,必以平正,所以失之,必以喜怒憂患,是故止怒莫若詩,去憂莫若樂,節樂莫禮,守禮莫若敬,守敬莫若靜,內靜外敬,能反其性,性將大定,凡食之道,大充,傷而形不藏;大攝,骨枯而血沍,充攝之間,此謂和成。精之所舍,而知之所生。饑飽之失度,乃爲之圖。
聖人心無“喜怒憂患”而“平正”,食不“饑飽失度”而“和成”⑩,“內靜外敬”,“反其性”而“大定”並在此“定心”中長養“精氣”與“道心”,此時的“聖人與時變而不化,從物而不移,能正能靜,然後能定。定心在中,耳目聰明,四枝堅固,可以爲精舍。”(引文重出)——這就又回到並解釋了“精舍”一詞所出自的《管子·內業》中的那段引文。在《管子》看來,雖然天地萬物皆是“精之所舍”、“道之所藏”,但聖人乃是天地萬物中最能體現“精之所舍”、“道之所藏”之“精舍”含義的,因而聖人即可爲“精舍”之代名詞,或幹脆說,聖人即是“精舍”。雖然儒、佛、道叁教各有自己意義上的聖人,其中儒曰“聖”,佛曰“佛”,道曰“仙”,但無論是“聖”,還是“佛”,抑或是“仙”,他們難道都不是《管子》“聖人即精舍”意義上的“精舍”嗎?“佛”就是長養了佛教之“精氣”、體現了佛教之“道”的“精舍”;“聖”就是長養了儒家之“精氣”(即孟子所謂的“浩然之氣”)、體現了儒家之“道”的“精舍”;“仙”就是長養了道家的“精氣”、體現了道家之“道”的“精舍”。
(叁)按照前文所言,《管子》“精舍”之“精”乃是“精氣”或“道”的意思;“舍”乃是“藏”的意思,但是,由于漢語的一字多義性,“舍”也可作“舍宅”解,意指樓堂館所(人們對“舍”的第一反映應該是“舍宅”而不是“藏”);“精”也可作形容詞解,有“精妙”,“精致”等雅意,因而用“精舍”來命名儒、佛、道叁教的活動場所(不外乎是一些樓堂館所)不但十分貼切,而且也顯得十分雅致,與儒、佛、道叁教的活動場所所具有的那種雅蘊相契合——簡直是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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