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在樹下說話,聽女子的言談頗通翰墨,並不是一位普通的農婦。書生懷疑那女子乃狐媚所變,但因爲喜歡她的娟秀,故與她聊得十分投契。女子突然振衣而起,說:“多麼危險啊,我差一點兒就功敗垂成了。”書生感到非常奇怪,于是诘問她說這話的原因。那女子赧然羞怯地說道:“我已經跟從師父修道有百余年的時間了,自己也認爲已經心如止水。師父昨天對我說:“你雖能夠克製住自己不起妄念,但妄念仍然在你的心間。不見可欲故不亂,見則亂矣。萬頃平沙中,留一粒草籽,見雨即芽。你的魔障將至,明天試一試,就會知道了。”今天我果然遇到了先生,問答留連,已經微動一念;如果再有片刻的時間我就不能自持了。多麼危險啊,我幾乎將要功敗垂成。”于是女子踴身一躍,直上樹杪,如同飛鳥一般離去了。
即使是修道百年的精靈,也會有功虧一篑的危險。懂得克製自己的妄念,使心靈如同萬頃平沙一般,這已經了不得的靜定功夫。但是,萬頃平沙之中只要還有一粒草籽,遇到下雨難道不會萌芽嗎?一旦萌芽難道不會燎原嗎?這樣一來,從前的修行不是都毀于一旦了嗎?“不見可欲故不亂”,意思是沒有見到自己所欣賞、顛倒、癡迷的人和事物,因此心才沒有淩亂。那麼,一旦見到了自己所想要的東西時,我們的心還能夠保持不亂嗎?還能夠克製住自己嗎?靜定的功夫並不是在甯靜、無欲的環境中求得的,而恰恰相反,是從萌動、癫狂之中反思而來的。這就是修煉心靈的殘忍了。如果你喜歡錢,就要從錢上去克製自己的欲念;如果喜歡名,就要從名上去克製自己的欲念;如果喜歡喝酒,就要在酒上克製自己的欲念;如果喜歡一個人,就要從這個人的身上去克製自己的欲念。
各種各樣的心念自然而然地産生形形色色的行爲。因此,行爲和心念看上去是兩件事情,而實際上卻存在著一體的、必然的牽連,譬如樹根與樹葉一樣。正因如此,《金剛經》才反複要求修行者“善護念”,守護好自己的每一個念頭,不使它雜沓紛零,不使它旁逸斜出。
叁、如何選擇適合自己的生活
在過去的數年中,香海禅寺每個月都在堅持開展各種各樣的禅修活動,有企業家禅、叁日禅、七日禅、止語禅、地藏七等,在這些課程中,我們都會指導同修做一些基本的禅修練習,往往會在此過程中請同修們閉目內觀,發掘自己內在的特性,啓示大家做以下思考:“我是誰,我在哪裏,要往哪裏去?”
人是因爲差異性而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我們之所以成爲人,就是因爲我們具有自由意志,能夠自主地反思自己、鍛煉自己、提升自己。
如果不能夠具有自我省覺的精神,你就不是你,而是集體中的一個無差別的符號,或者成爲某些思想家的傳聲筒。如德國作家席勒的某些作品中就有把“個人變成時代精神單純的傳聲筒”的缺陷。有的人說了一輩子話,走了一輩子路,可能也都是在重複前人說過的話,走大衆走過的路罷了。這樣的人生,不能算作是真正地活過。
首先要找到自己,反思自己,盡量地了解自己,然後才能夠知道自己在何處,應當向何處去。
在希臘神話中,有一個女神,叫做安可。安可非常美麗,但因爲受到神谕的詛咒,她只能夠不斷地重複別人所說的話,而不能夠自主地發言。有一天,她在河邊流連,見到了絕美的少年納格索斯。納格索斯如此清傲、明潔、朗潤、秀颀,安可一下子愛上了他。她很想和納格索斯說話,但當他問她問題時,她只能怯懦而羞赧地重複他所說的話,無法表達內心狂熱而真摯的愛意。納格索斯覺得安可是在捉弄她,因此感到非常厭惡,于是根本沒有理會安可的眷戀與愛慕。這個俊美絕倫的少年最後因爲過于迷戀自己水中的倒影而投河自盡,化爲一朵孤獨的水仙。而安可則只能泫然涕下,永遠懷著無法表達的愛意痛苦地活著。
希臘神話是西方文學不竭的源泉和永恒的寶庫。在這個故事中,我們是否讀出了什麼重要的寓意呢?一個人在世界上生存,總是難免在這樣或那樣的時候失語甚至失去自己。而當我們連自己都失去的時候,誰又會來珍惜、賞識、愛你呢?可怕的是,我們常常成爲安可而不能自知。不僅在愛情中,人們容易喪失自性;而且在日常生活無處不在的異化中,我們都很容易成爲他者的回音。世俗價值會把你裹挾進去,使你在悄然間成爲一個群體性的符號。比如人人都渴望求財、求名、求權位,時間長了,別人就會將這樣的價值觀念滲透到你的心裏。職業也會把你裹挾進去,使你不知不覺成爲一種工作的機器。比如這個社會對于教師形象的要求就是穩重、刻板、一絲不苟,這樣的教職形象同樣是對于人的一種異化,時間長了,人就很容易形成某種類型化的性格而失去了自己。
在日常生活中,我們是不是應該警惕自己時刻防止心靈的異化,而具有“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呢?
選擇自己所要行走的道路,而不要人雲亦雲,這是非常重要的。沒有一種最好的生活,而只有一種最適合你的生活;宛如沒有一份最理想的工作,而只有一份最適合你的工作;沒有一個最優秀的配偶,而只有一個最適合你的配偶。人生最難得的就是“適意”。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種生活對他而言就是適意。李白“花間一壺酒,對影成叁人”,這種生活對他而言就是適意。唐寅“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這種生活對他來說就是適意。但是這樣的生活卻不一定適合你不是嗎?讓李逵去寫詩,讓吳用去打虎,讓武松去買炊餅,這就是不適意。
從小到大,在許多教育場所中,孩子們都會接受到一種模式化的教育,比如“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鍾粟,書中自有顔如玉”,仿佛只有讀書方是正途;又比如父母教育孩子以多金、位尊作爲自己的人生理想,仿佛只有財貨名利才是坦途。這些教育其實都是不合時宜的。所謂“教爲不教,學爲創造”,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個性,教育是要點燃人心中的火焰,而這火焰各各不同,無法勉力相求。父母、師長、社會不應引導孩子走向千篇一律的生活,尋求千人一面的價值,而應當教會他們按照自己的特性,去進行合理的選擇。惟其如此,人才能知道自己是誰,知道自己要走向何處。
如何判斷一種生活是適合自己的呢?其實這個問題並沒有一個標准答案,因爲“適意”的感受只在你自己的心裏。但是,需要指明的是,適意並不意味著隨意,更不意味著恣意,而是建立在充分自省的基礎上所進行的理性的選擇。比如,人在從事某樣工作時會覺得自己是“上手”的,這種上手狀態就是適意的表現。
明代的熹宗皇帝朱由校對于政事沒有多大的興趣,但是做起木匠活來卻得心應手。他自幼便有木匠天份,不僅經常沈迷于刀鋸斧鑿油漆的木匠活之中,而且技巧娴熟,一般的能工巧匠也只能望塵莫及。據說,凡是他所看過的木器用具、亭臺樓榭,都能夠做出來。凡刀鋸斧鑿、丹青揉漆之類的木匠活,他都要親自操作,樂此不疲,甚至廢寢忘食。他手造的漆器、床、梳匣等,均裝飾五彩,精巧絕倫,出人意表。根據《先撥志》的載:“斧斤之屬,皆躬自操之。雖巧匠,不能過焉。”文獻載其“朝夕營造”,“每營造得意,即膳飲可忘,寒暑罔覺”。像這樣具有木匠天賦的人,安于木匠的位置不是反而更好嗎?
萬事萬物其實本來並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只有適合與不適合的區別而已。讓衆人各得其所,各歸其位,則自然能夠獲得和諧與甯定不是嗎?
各歸其位,這是一種非常重要的思想。人的身上帶有一些天然的屬性,男人有男人的特征,女人有女人的專擅,老人有老人的特質,孩子有孩子的天真。所以在《周易》的卦象中,象征著世間萬有的八卦都有各自的特性歸屬,也就是說,每一個卦象都對應著不同的卦德。比如取象于天的乾卦,其卦德是“健”;取象于地的坤卦,其卦德是“順”。乾坤二卦中,乾卦象征著男子,坤卦象征女子。他們的特質就自然地有“健”與“順”的區別。因此,天賦造物,男人難道不應該具有剛健不息的品質,女人難道不應該具有柔順溫存的性格嗎?很多朋友會向我抱怨說,家庭生活不和諧,婚姻關系不恰切,我都會讓他們從古老的《周易》中領悟一些自然的真谛。作爲丈夫,你是否能夠做到清剛正大;作爲妻子,你是否能夠做到善解人意呢?如果人不能夠按照其天賦的屬性各歸其位,那麼天地自然、人情往來又怎麼能夠做到通達與和諧呢?
知道自己是誰,包含著許多豐富的層面。人既要順任自然規律各歸其位,又要洞見自己的短長,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善于做什麼,不擅做什麼。只有給自己找到一個准確的定位以後,才能真正明白自己人生的使命何在,要如何聽從使命的召喚,找回自己,活出自己,綻放自己。
《無常與新生》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