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常、苦的有情五蘊身心並非是那個我們所認爲的永恒、獨立、有主宰性的“我”,正如《雜阿含經》中佛說“無常即苦,苦即非我,非我者亦非我所”[188],或者“無常者則是苦,苦者則非我,非我者則非我所”[189]。
(一)對佛說無我的疑惑與誤解
無我爲佛教的不共正見,以此標顯佛法的特質。而無我表面上與我們的日常生活經驗大有出入,所以世人及外道難以理解與接受。如衆多外道因爲佛陀說無我而認爲是斷滅論者,說“沙門瞿昙作斷滅、破壞有教授”。[190]又如佛陀成佛後初到摩揭陀國爲國王及其臣民說無我時,摩揭陀人心想,若五蘊無常、無我,那“誰活、誰受苦樂”?[191]即使是佛陀弟子,由于自我意識根深蒂固,也對無我說有疑惑。如一比丘“起惡邪見而作是念”:“若無我者,作無我業,于未來世,誰當受報?”[192]同樣是疑惑行爲與果報的主體。他們的疑惑在于沒有我了,那有情身心活動的行爲與果報的主體是誰?如果沒有任何行爲主體,那對于社會犯罪行爲該追究誰的法律責任?若無人可追究,那整個社會不就亂套了嗎?
另外于我貪著重者,則于無我說感到恐怖。如《雜·六四經》中佛說愚癡凡夫、無聞衆生怖畏于“無我、無我所”,[193]《阿梨咤經》中則說到一些人聽聞無我教法後便“內有恐怖”:“憂戚煩勞,啼哭椎胸,而發狂癡”。[194]
又如闡陀,雖然也聞思過“一切行無常,一切法無我”,但是因爲有貪欲而取著于“我”,而于“愛盡、離欲、滅盡、涅槃”生起恐懼。[195]這是于無我、解脫生起恐懼。世人我慢、我愛、我貪是依我見而生的,佛陀爲斷世人我慢、我愛、我貪而說沒有獨立、常恒的主宰“我”。但因爲很多人于佛法之緣起中道、出離解脫不知不見、不了不達,直認爲佛說無我爲斷滅,由此起疑惑、生恐怖。
佛陀另一方面也說業報與輪回,說世人有神識入胎從此生到彼生,但有[口*荼]帝比丘雞和哆子生如是惡見:“我知世尊如是說法:今此識往生不更異。”理由就是“此識說、覺、作、教作、起、等起,謂彼彼作善惡業而受報也”。[196]這是以識爲輪回的主體而生起常見。
(二)假名我的安立
以上對佛陀無我教法的疑惑與誤解,都來自于何爲善惡行、業果相續與輪回的主體。如果沒有這樣一個主體,那業果相續與輪回則有如高樓無基、無從安立。如此種種疑惑,都是因爲于佛說的無我中道沒有理解到位而起的。如前文“佛說無我”中,佛陀所破斥的“我”,是指獨立、常恒的主宰體,但佛教也安立緣起有的無常變化的“假名我”。如《阿毗昙毗婆沙論》中說:
我有二種:一假名我,二計人我。若計假名我,則非邪見。若計人我,此則邪見。[197]
論中所說的“假名我”,即世俗中因緣而有的無常之我。由此假名我,得以確立世俗社會中個人與國家、集體、家庭、親朋好友等各種社會關系中的責任與權力,這樣才能形成社會的有序、和諧、穩定。否則,如外道惡取空者認爲無我、無衆生、無善惡業、無善惡業報,那整個社會還不陷入無政府狀態?
佛陀關于“我”非無見論者,也非斷滅論者,不認爲有情凡夫死後斷滅無所有,相反,佛陀說在輪回中有業果相續不斷。有情之六根生時非從前世來,終時非往來世去,此五陰消失了而有另外的五陰相續,有情在叁世輪回中並沒有一個常恒不變的我。所以在這叁世的業果相續中,《第一義空法經》[198]中說“有業報而無作者,此陰滅已,異陰相續”。此“作者”即獨立、常恒的主宰體“我”是不存在的,所以此經名爲《第一義空法經》。所謂“異陰相續”,即經中說的“俗數法”,爲緣起有的無常變化的相續五陰,世人假名爲“我”。即沒有常恒的“主宰我”,但有無常變化的“假名我”。此“假名我”,佛在《阿含經》中則說爲“無常之我”、“變異之我”,如《雜·二七叁經》:
譬如兩手和合相對作聲,如是緣眼、色生眼識,叁事和合觸,觸俱生受、想、思,此等諸法非我、非常,是無常之我,非恒、非安隱,變易之我。[199]
因爲有情的五蘊身心活動等是因緣所生的,故是“無常之我”,是“非恒非安隱”的“變易之我”,非永恒、獨立、有主宰性的“我”,所以經中說“此等諸法非我”,正如《雜·一九六經》說“一切非我”[200]。
從原始佛教來看,佛陀主要是基于有情生命現象的無常、苦而說“無我”或“非我”的,但也沒有否認作爲輪回與業果主體的“假名我”、“無常之我”、“變異之我”,所以我們也就不難理解有時經典中也說到“有我”。如《雜阿含經》中佛說阿羅漢“正複說有我,我所亦無咎”,這是因爲諸阿羅漢:
已離于我慢,無複我慢心,超越我我所,我說爲漏盡。于彼我我所,心已永不著,善解世名字,平等假名說。[201]
此“我”之假名說,經典中有以車、屋等比喻說明,如《阿含經》:
(屍羅比丘尼說偈言:)
汝謂有衆生,此則惡魔見。唯有空陰聚,無是衆生者。
如和合衆材,世名之爲車。諸陰因緣合,假名爲衆生。[202]
(尊者舍梨子告諸比丘:)諸賢,猶如因材木、因泥土、因水草覆裹于空,便生屋名。諸賢,當知此身亦複如是,因筋骨、因皮膚、因肉血纏裹于空,便生身名。[203]
車與屋是由衆多材料組合而成,在此之前並沒有一個車與屋存在,此車與屋是因緣而有的。有情的身心同樣是由諸蘊因緣和合而無常有的,在此之前並沒有一個這樣的有情身心存在,所以假名爲“衆生”、“我”。
基于此無常之“假名我”,佛陀本人在日常生活中與經典中也說“我”,如說“我昔于色味有求有行”[204]、 “我不與世間诤,世間與我诤”[205]、“爾時大典尊……即我身是也”[206]。這無常之“假名我”作爲業果相續的主體[207],佛陀也稱之爲“我”、“己”、“自”,如“比丘自知我有爾所信、戒、聞、施、慧、辯、阿含及所得,是謂比丘爲知己也”[208]、 “當自熾燃……當自歸依”[209]、 “于現法中自知自覺、自作證成就遊”[210]。
《雜·叁○六經》中就此“假名我”,無論說爲人、衆生還是士夫等,佛說此等“爲想”、“爲志”、“爲言說”,“皆悉無常、有爲、思願緣生”,“彼則是苦”。若是于此無常、苦之假名能“愛盡”、“無欲”、“滅盡”而“無有我”,則能證入“涅槃”。經中佛說“如是知、如是見,則爲見法”。[211]
四、無我中道
針對世人與外道中執我爲常恒者,佛陀否認有常恒、獨立、自在的主宰體,而說無我或非我。但佛陀也決非爲無見論者或斷見論者,也依緣起法說假名我,作爲輪回與業果相續的承載體。佛陀說無我,是遠離有無二見的。輪回中雖然有異陰相續,卻是無常變異的,而生死輪回之流本身又並非不可截斷、超脫。佛陀說無我,又是遠離常斷兩邊的,如《雜?一〇五經》:
仙尼當知,有叁種師。何等爲叁?有一師,見現在世真實是我,如所知說,而無能知命終後事,是名第一師出于世間。複次,仙尼,有一師,見現在世真實是我,命終之後亦見是我,如所知說。複次,先尼,有一師,不見現在世真實是我,亦複不見命終之後真實是我。仙尼,其第一師見現在世真實是我,如所知說者,名曰斷見。彼第二師見今世後世真實是我,如所知說者,則是常見。彼第叁師不見現在世真實是我,命終之後亦不見我,是則如來、應、等正覺說,現法愛斷、離欲、滅盡、涅槃。[212]
第一師見現世真實有我而不知有後世,這是斷見;第二師見今世後世真實有我,這是常見;第叁師見世俗人有今世後世而離斷見,但無真實之我而離常見。第叁種見即是如來無我之中道正見,是遠離常斷兩邊的,如南傳《經集》中說聖者“彼乃無我無常見,斷見非我亦不得”。[213]
佛陀否認有常恒、獨立、自在的主宰我,同時在叁世業果相續中說有假名我,所以我們也就自然理解佛對于外道叁問有沒有我而不答了,如《別譯雜?一九五經》中佛告阿難:
于先昔彼問一切諸法,若有我者,吾可答彼犢子所問。吾于昔時甯可不于一切經說無我耶?以無我故,答彼所問則違道理。所以者何?一切諸法皆無我故,雲何以我而答于彼?若然者,將更增彼昔來愚惑。複次,阿難,若說有我,即墮常見;若說無我,即墮斷見。如來說法,舍離二邊,會于中道,以此諸法壞故不常、續故不斷,不常不斷。[214]
佛陀給阿難解釋說,如果有我,則佛可回答外道的問題。但佛長久以來說無我,那佛如何以我來回答問題?又如果執于有我,則墮常見;如果執于無我,則墮斷見。而如來說無我是依緣起中道而說的,即“壞故不常、續故不斷”而“不常不斷”。
雖然經中說是“不常不斷”之無我中道,但其內容還是討論“我”之有無。如《俱舍論》中以牝虎銜子對“我”之有無做了十分恰當的比喻:
觀爲見所傷,及壞諸善業,故佛說正法,如牝虎銜子,
執真我爲有,則爲見牙傷;撥俗我爲無,便壞善業子。[215]
牝虎銜子,用力過重則牙傷虎子,用力過輕則虎子墮地。同樣地,如執真常之我爲有,則爲常見所傷不得解脫;如執世俗假名、無常變化之我爲無,則爲斷見所傷敗壞善業。所以佛陀處中說法,不常不斷,也即是不有不無。
無我中道從認知上,否定的是常恒、獨立、有主宰性的我,但並沒有否認有情五蘊身心活動等“無常之我”。也正是這“無常之我”,作爲業報與輪回的主體,所以佛陀才會預記某某將來生善趣天上某某將來生叁惡道。
另外在《中阿含經》中,佛陀將真實有我、真實無我列入六種邪見,如經:
彼作如是不正思惟,于六見中隨其見生而生真有神[216],此見生而生真無神,此見生而生神見神,此見生而生神見非神,此見生而生非神見神,此見生而生此是神,能語、能知,能作、教作,起、教起,生彼彼處,受善惡報,定無所從來,定不有,定不當有,是謂見之弊,爲見所動,見結所系。凡夫愚人以是之故,便受生、老、病、死苦也。[217]
六種邪見即此我真實有、此我真實無、此我生有我想、此我生無我想、此無我生我想、此即是我等,經中說這些是“見之弊”、“見結所系”,因此“受生、老、病、死苦”。關于我之有無見,《起世經》也有這樣類似的說法:
諸比丘,思惟有我,是爲邪思;思惟無我,亦是邪思。乃至思惟我是有常、我是無常,有色無色、有想無想、及非有想非無想等,並是邪思。諸比丘,此邪思惟是癰是瘡,猶如毒箭。其中若有多聞聖達智慧之人,知是邪思如病、如瘡、如癰、如箭,如是念已,系心正憶,不隨心行,令心不動,多所利益。
諸比丘,若念有我則是邪念,則是有爲,則是戲論;若念無我,亦是戲論,乃至有色無色、有想無想、非有想非無想,悉是戲論。諸比丘,所有戲論皆悉是病,如癰如瘡,猶如毒箭。其中所有多聞聖達智慧之人,知此戲論諸過患已,樂無戲論,守心寂靜,多所修行。[218]
經中說思惟有我、無我都是“邪思”,念有我、無我悉是“有爲”、“戲論”。關于我之有無、常無常、有色無色、有想無想等外道見,在南傳《梵網經》中也都有說到。佛陀說無我,是說沒有獨立、常恒的主宰我,但有緣起而有、無常變化的“假名我”作爲業果相續的承載體。外道所說的無我,既沒有常恒我,也沒有無常我,是無有見。從實踐意義上說,如果如外道一樣惡取空,于無我執著而取斷滅,則不得解脫,如《淨不動道經》中佛告阿難:
若比丘如是行,無我、無我所,我當不有、我所當不有,若本有者便盡得舍。阿難,若比丘樂彼舍、著彼舍、住彼舍者,阿難,比丘行如是,必不得般涅槃。
……
若比丘如是行,無我、無我所,我當不有、我所當不有,若本有者便盡得舍。阿難,若比丘不樂彼舍、不著彼舍、不住彼舍者,阿難,比丘行如是,必得般涅槃。[219]
若是比丘于無我依于有無中道不取、不著、不住,則必得般涅槃。這些經文所說的無我中道,則是超越有無兩種邊見。
雖然無我是佛法的基調,但佛陀並沒有忽視世俗假名我,通過廣說蘊、處、界等分析有情的身心及其活動,讓我們明白五蘊之緣起性、無常性、不自在性與無我性。外道在探究有情身心及輪回的問題時,或說命即是身,或說命異身異,而有此二邊。對于身命二者的關系,佛陀依緣起確立中道見,如《雜?二九七經》:
彼見命即是身者,梵行者無有;或言命異身異者;梵行者亦無有。離此二邊,正向中道,賢聖出世、如實、不顛倒正見所知,所謂緣無明行……[220]
所謂命即是身者,即認爲身與命是一,其中常見者認爲在生死輪回中此身、命常恒不變,斷見者則認爲有情死亡後身命俱滅。所謂命異身異,即身與命是二,各自獨立,其中常見者認爲在生死輪回中命會舍此身而就彼身,斷見者則認爲命與身先後壞滅。此中所說的命,與外道之靈魂、佛教之我大致相當。關于身與命的關系,佛陀依緣起而說不一不異的中道見,即舍離命即是身與命異身異的邊見,不做無益的爭論,而說無明緣行乃至老死,無明滅則行滅乃至老死滅,以此說明生死輪回的原因與究竟解脫的道理。雖然“身”“命”兩者與“我”在概念上不同,但身與命同屬世俗我的生命現象,所以本章“無我中道”中述及佛陀身與命不一不異的中道見。
爲破除世人關于我之有見與常見,佛陀宣說無我,否認有常恒、獨立、自在的主宰體。爲破除世人關于我之斷見,佛陀也說無常之我、變異之我、假名之我,以此成立業果相續與生死輪回。佛陀說無常恒我又不執無見、不墮斷見,說假名我又不執有見、不墮常見,這遠離有無二見、常斷二邊的無我見,即是原始佛教之無我中道。但因爲衆生長夜執持邪見、邪行,他們很難理解佛陀的無我教法,而誤解佛陀爲無有見者或斷滅論者。如佛陀在《雜?四〇五經》中比喻說“一毛爲百分,射一分甚難,觀一一苦陰,非我難亦然”。[221]將一根毛發再分爲百根更細的毫毛,用弓箭射中其中一根細毫毛,這是很難的。而觀五陰是苦、非我,這比前者更爲困難。所以只有超脫有無、常斷的邊見,才能真正深刻地體會離執去貪、直指解脫的無我中道。
《原始佛教之中道 第四章 無我中道》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