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的文化,本有兩大不同的傾向,在地域上是南北文化的相峙,在學統上是儒墨與老莊的對立。對以儒墨爲代表的北方中原文化而言,世界是現實的、人爲的、煩瑣的、局限的;而在以老莊爲代表的南方楚文化看來,世界是理想的、自然的、簡易的、無限的。于是對語言、文字、章句之社會意見的傳遞,前者有執著有加的「經學」,後者有飄然欲仙的「楚騷」。當大法東來,很自然地,北方文化與有宗接軌,而南方文化與空宗相攀。在意趣上,魏晉佛法也就有專重名相之講授和講究得意領會的不同。達摩師徒所走的,就是「得意領宗」之「南派」路線;所以會遭到「盛宏講授」的「魏境文學」之「譏謗」和「不齒」。
由此背景出發,唐知恩法師所說就極有道理:
「如上諸本,大況相同,于中文質遂成廣略故,使讀持之者,偏仰秦經;義學之徒,多從魏本,今所釋之者,即當羅什法師所譯秦本經也。」【25】《金剛般若經依天親菩薩論贊略釋秦本義記》
由中觀家誦本譯出的,意境空靈的秦本,當然爲「南派」的「讀持之者」(注:這兒的「讀持」不是指死啃經本,而是「讀」而「持」之,所謂強調踐履是也。)所偏愛。而出自瑜伽行派、執著詞義的魏本,當然爲「北派」的「義學之徒」所歡迎。
厘清了這些,爲什麼版本不同會影響其流傳,造成羅什譯本一枝獨秀的原因,已經呼之欲出了。
縱因玄奘大師的天才和聲望,加上唐太宗的支持,法相宗在中國一度興盛,並得以延續至今。但在總體上說,空宗在中國佛學舞臺上的優勢,是從來沒有絲毫動搖過。恰如義淨在《寄歸傳》中所說:「所雲大乘,不過二種:一則中觀,二乃瑜伽。中觀則俗有真空,體虛如幻。瑜伽則外無內有,事皆唯識。斯並鹹遵聖教,孰是孰非?同契涅槃,何真何僞?意在斷除煩惑,拔濟衆生,豈欲廣致紛纭,重增沈結!」以「涅槃」、「除惑」爲教理核心的佛教,在本質上是出世的、超越的,故其在整體上傾向于南方的「玄學」,乃是曆史的事實。
絕非巧合──佛法入華的時代,正是中國文化經春秋戰國「百家爭嗚」(分),和漢代「黜廢百家、獨尊儒術」(合)之後,又一個文化整合之「分」的階段。本來漢家天下的文化大局,以儒家爲大宗,以中原爲主幹;然而叁國以還,中原戰亂長達二百余年,中朝文物,喪亂廢殘。人文上,北方士族一次又一之地衣冠南下;思想上,「人生苦短,譬如朝露」(曹操詩)的觀念如野燒忽起;結果是孔教衰微,僅得在北方中原支撐守成,而南方「叁玄」(《莊子》、《老子》、《周易》)盛行、玄風飙起。
繼以安世高之譯著爲代表的小乘毗昙學之過渡,支谶、支謙之譯著爲代表的大乘般若學馬上風行南北──般若學與玄學合流,講經與清談合流,和尚與名士合流……中國佛法的幼芽就是以「格義」(以玄學的詞句和思想方法去理解佛法)爲根系,以玄學爲溫床而萌發的。天竺的中觀學派與中國的南中國文化之混和,成爲中國化佛法的主幹和核心──由般若學發展而來的叁論宗和天臺宗的開宗立教,即是明證。但最有說服力的,還是中國佛教第一大宗,禅宗的例子。前引《續高僧傳》中,提及的《楞伽經》,人所周知,是早期禅宗的「宗經」。但人們可能不知道,《楞伽》所持,乃是瑜伽行派之賴耶藏識理論──絕對是法相宗之經典!但在達摩師徒的傳授之間,卻是「專唯念慧」,以中觀家空宗的意境去領會和實踐之。數傳之後,禅宗成熟,「《楞伽》印心」也就自然地爲「《金剛》印心」所取代。這就是曆史事實──中國人與中觀家而來的大乘空宗特別有緣,所以鸠摩羅什所譯的《金剛經》也就受到千年之久的青睐和歡迎。
四、「四句偈」何所指?
──若複有人,于此經中受持,乃至四句偈等,爲他人說,其福勝彼。──
凡讀過《金剛經》者,一定會對這「四句偈」大感興趣。
一卷《金剛經》,若以光碟中所收之鸠譯本計,連標點六千叁百九十八字,已經盡攝六百卷《大般若經》之精神;而此「四句偈」,又是《金剛經》的精華;恰如前人所說:「金剛經者,乃大藏經之骨髓,而四句偈者,又金剛經之骨髓。」──何等的殊勝!
但問題在于:這「四句偈」指的是哪四句?
又是一千古之謎!
第一個問題,也是令筆者最最大惑不解的──在以明成祖的名義編成的《金剛經百家注集成》中,引有「顔丙言」:
「而于此經,凡一十四處舉四句偈。」【28】《金剛經百家集注大成》
同是明人的張坦翁所著的《金剛經如是解》和後來清人成鹫的《金剛直說》中,也有相同的話。張坦翁和成鹫可能因襲前人,但在位時曾完成當時世界上最大的叢書《永樂大典》的明成祖,以其地位、文化素養和對文修之重視,應當不至于濫引虛言吧?但筆者數來數去,不但鸠譯本,所有能找到的本子,最多是「六處舉四句偈」。我幾乎懷疑是否又有一我們沒見過的譯本!
丟下這個問題不顧,檢索前人關于「四句偈」的說法,相互矛盾、相互否定,然而又全都仍有質疑的余地。下面我就將前人的說法一一列出,再附上別人的駁斥(若有的話)和本人的質疑。
關于「四句偈」,早在唐代以前,已經議論紛紛,從嘉祥吉藏之《金剛般若疏》中即可窺得:
「問雲:何名爲四句偈耶?有人言,此經下文兩四句偈,即是其事。今謂此人得經語,不得經意,若取下偈爲四句偈者,自經初已來,便應非偈,受持之者便無功德。又當佛說經時,至此中未有後兩偈,雲何逆格量耶?有人言,一切大乘經四句要偈,如雪山之四句等,即是其事。是亦不然。今正論般若,不涉余經。有人言,凡是言說成就一義者,此即是偈,故偈名爲竭義,取其竭盡則名爲偈。今謂亦不然。經乃明四句偈,今雲其義竭盡,何必的論四句?自有一句于義亦盡。若是別偈,則句定,言不定。若是通偈,則言定,句不定。別偈句定言不定者,要須四句故句定。或五言,四七六等,故言不定也。通偈言定者,要滿叁十二字也。句不定者,叁十二字或一叁四句不定也。今既雲四句則是別偈,雲何以通釋耶?有人言,叁十二字名爲一偈,是亦不然,乃是外國數經法耳。非關四句偈也。有人言,凡是經論能顯道者,悉名爲偈。此亦不然,今的雲四句偈,雲何乃通取顯道之言?顯道何必四句耶?有人言,假名四句,如一假有,不可定有,定無亦有,亦無非有,非無亦得,言假有。即不有乃至假有未曾有無,故此假四句即名爲偈。今謂上來亦無此說,乃是通方之論耳。有人言:上不可取不可說非法非非法即是一四句偈。今謂是亦不然,若唯此是偈,余應非偈。有人言:前答善吉四句問,即是四句偈也。是亦不然,前乃是答于四句,豈關偈耶?今世俗中以四句爲一偈,佛隨世俗亦以四句爲一偈,明此乃是舉少況多之言耳。然一四句,斯言最少,若能受持一四句,其福無邊,況複一段一章一品一部耶?故須得經意,勿著語言也。」【17】《金剛般若疏》
吉藏舉了八種他所不同意的說法,最後提出了自見的見解。這八種說法,時至今日,還在不斷地被重複,被批評。
第一種說法,應是最自然的反應:「四句偈」指的是經文中的最後一偈--
「一切有爲法 如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電 應作如是觀」
持此論最得力者爲清人徐發,彼于《金剛經郢說》中說道:(48)
「四句偈,『一切有爲法』四句是也。蓋此偈乃自古流傳之偈,人所稔聞稔知,故于末後出之,其義實包佛法全體。後人錯解『有爲法』叁字,但以一空诠之,又倒裝在後,故忽而疑之,不知佛法不墮一邊。
《楞嚴》曰:空心現前,長斷滅解,則有空魔入其心腑,乃謗持戒,名爲小乘;菩薩悟空,有何持、犯?是人則破佛律儀,誤入人罪,當從淪墜。
《涅槃經》曰:一切衆生,不退佛性,名之爲有,決定得故。
《智度論》曰:無智人聞空解脫門,不修功德,但欲得空,是爲邪見,斷諸善根,蓋由不得般若波羅蜜法故。入阿毗昙門,則墮有中;入空門,則墮無中;入敕勒門,則墮有無中。
《寶雲經》曰:非無人故,名之曰空,但法自空;非色滅空,若以得空,而依于空,佛說是人則爲退墮。善男子,甯起我見積如須彌山,莫以空見起增上慢。所以者何?一切諸見,以空得脫,若起空見,則不可治。
故《宗通》曰:應雲何住。所謂住者,非如凡夫住于相,亦非如二乘人住于空,乃住于真如實際,非假非空,中道谛也。雲何降伏其心,所謂降伏者,非如凡夫所修,按伏六識;亦非如二乘所修,斷滅七識。乃八識心田,微細習氣,以真如熏之,令轉識成智。譬降賊衆爲良民,此正所謂有爲法也。蓋佛法實非一空所了,故全經皆從有法說到無法相,末後又明白說出,不作斷滅相。所以取喻六事,六事皆自有入無,佛法亦自有爲而入無爲,故曰『一切有爲法』。若經中所謂降心,無住,信心,奉持,第一希有,忍辱布施,應無住而生其心,成于忍,修一切善法,不作斷滅相,持于此經,爲人演說,皆所謂有爲法也,而皆底于無法相。故曰『應作如是觀』。此即所謂無余涅槃,乃真空也。今說者將『有爲法』叁字,誤作衆生界內遷流造作等解,不思彌勒偈曰:『于有爲法中,得無垢自在』。明明指出『中』字,『得』字。若舍法而求空,乃頑空,非真空矣,豈此偈正義耶!
予看一部金經,千言萬語,說來只了得此偈此義。故將『何以故』一句接出,明是憲章祖述,相傳要訣。乃有謂二十六分四句者,不悟二十六分,上文有『爾時世尊而說偈言』等字,則爲世尊問答間,一時所唱可知,何得預先道著?況二十六分後,獨不可持誦演說乎?又有謂我相人相四句者,不知釋偈原有體裁四種,一阿耨窣睹婆,二伽陀,叁只夜,四缊馱南,初皆以叁十二字爲一偈,蓋即古體四言八句也,後漸變而或五言,或七言,則偈自有偈體,若四相等句爲偈,何處不可爲偈,…
《64 《在電腦上讀金剛經》(顧偉康)》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